髮剪愛(第四章:心跳)

8/09/2008

(1)

心跳,就像呼吸空氣一樣,我們常常忘記了其存在,雖然我們每分每秒都在心跳,在呼吸。

生活中有很多東西都跟心跳和呼吸很相似,明明每天看到卻視而不見,例如樓下的大門是甚麼顏色,看更阿伯長成甚麼樣子,諸如此類,我一向不知。

因為放暑假不許再待在宿舍的關係,我已經回家一個月了,但對於身邊的一切,我統統毫不知情。

反而,對於不在身邊的,卻更在意。

自從上次阿皓替我剪髮後,我便不時想起那天他替我剪髮的情況。照鏡的時候,洗髮的時候,不期然想起他是多麼細心對待我的頭髮,想起他一絲不苟的神情。

雖然不時想起他,但我並沒有找他,因為我找不到找他的理由。

反而阿皓偶爾會打電話給我,問問我的頭髮打理得怎麼樣。這讓我有點不自在,但又讓我有點竊喜。

然後,我竟然開始認真考慮要好好護理頭髮來。我在阿皓建議下買了些適合自己髮質的洗髮水和護髮素。我雖然知道這是髮型師和顧客的一般對話,但我還是不禁認真地按他的指引把頭髮留長一點。

阿皓還建議,有空到H-Air焗一焗油,這樣可以令頭髮健康一點。

出現了找他的理由,我卻偏偏沒有付諸行動。很奇怪是吧?為甚麼會這樣呢?思前想後,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只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在阿皓三番四次邀請下,我終於裝出一副好不容易才騰出空來的樣子,三度光顧H-Air。

這個暑假明明空閒得要命,卻要扮忙,或者是為免別人覺得你在浪費青春吧。

「青春是用來浪費的。」腦海忽然冒出一句不知從哪聽過的說話。

恣意揮霍青春,是每個大學生的必修科。我想。

*  *  *  *  *

(2)

那是一個烈日當空的下午,我推開H-Air的玻璃門走進裡面。

接待的小姐叫我坐下稍等,我雙眼四處搜索,卻不見阿皓身影。

牆上的掛鐘告訴我現在是下午三時多,可能是因為週末的關係吧,這裡比我前兩次來時更多人,顧客滿滿的,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

看見髮型師們東轉西轉,一會兒在替客人甲剪髮,一會兒又檢查客人乙的燙髮情況,一會兒又跟坐著等候的客人丙解說怎麼剪比較好,看著他們分秒必爭,忽然覺得浪費青春是一件奢侈的事。

最後,我終於發現阿皓了。他正坐在暗暗的角落,拿著膠匙,一大口一大口地、衝衝地啃著一盒叉雞飯。

我之所以見到他,是因為看到一位員工走過去跟他說話,阿皓聽後比了一個OK的手勢,便放下飯盒,跑到樓上,不一會又跑下來,繼續吃那盒叉雞飯。

他並沒有看到我,我也不敢過去打擾他,只是默默的望著他。下午三時多才吃午飯,而且吃得這麼匆忙,吃到中途還要應付客人,又怎會吃出味道來?我忽然想起他曾經說過「冇啖好食」,但原來言語上輕描的這四個字,實際上竟是如此。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大概絕不會將這四個字聯想到這種境況。

阿皓吃完飯,把飯盒收好,站起來,他終於看到我了,於是跟我打了個招呼,走過來,像跟其他客人說話般跟我說:「今天客人比較多,你稍等一下。」

我點點頭,阿皓轉身拿了幾本雜誌過來,叫我先看看雜誌,但又不忘加上一句:「小心不要把雜誌倒轉來看。」

剛才明明還有點心疼他,但被他這麼一說,便忍不住逞口舌之快:「你啊,記得要小心拿穩剪刀,別讓它掉下來。」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我這是在踐踏阿皓的痛處啊!阿皓露出一副貌似聽不到的神情,走到樓上去工作了。

我知道他是聽到的,只是裝作若無其事而已。但他的若無其事,只會令我覺得更不好意思。

*  *  *  *  *

(3)

我心不在焉地翻著雜誌,也不知翻了多久,終於有人替我洗髮。

洗過髮後,我坐在鏡前閒著無聊,便順手拿起本雜誌翻閱。那是一本髮型雜誌,裡面的模特兒梳著各式各樣的髮型,有可愛有型格也有成熟的,然後我看到一篇文章,裡面說男生大多喜歡長直髮女生,長直髮感覺上比較柔性,於是長髮的女生也顯得比較女性化、溫柔……

我正看得入神之際,忽然感到有人在輕撫我的頭,我因為沒有心理準備而暗暗吃了一驚,抬起眼皮,才發現原來是阿皓站在我身後,他的手那麼溫柔,讓我有種久違的心跳。

記得小時候,大人們總是喜歡輕撫拍我的頭,以表達關愛之情,但不知在甚麼時候開始,已經沒有人再輕撫我的頭了。

我甚至幾乎忘了曾經被人這麼關愛過,也漸漸拒絕接收別人的關愛,我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已經不需要了。

原來我是渴望的,在心底深處。

突如其來的關愛讓我忐忑不安,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動作而已,我實在沒有必要心跳得如此厲害。

心跳,是生存的證明。

是阿皓提醒我,我是生存著的。

頭頂有股熱氣在迴旋,原來是焗油機發出的熱氣。這股熱氣把我拉回現場,阿皓已經不在我身後了。

原來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阿皓已在我髮上塗上焗油,搬了焗油機過來,然後走去替其他客人剪髮了。

阿皓現在的客人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女,長著一頭長直髮,大概是雜誌中所說會令男生喜歡的那種。她跟阿皓有說有笑,阿皓從腰際的袋子取出剪刀替少女剪髮。

頭顱被熱氣蒸得有點昏,頓時,我有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是甚麼原因,我也說不上來。

過了一會,阿皓收起剪刀,倒了杯水給那位少女,又問我要不要喝水。

雖然有點奇怪,但我還是跟他說了聲謝謝,阿皓遞來一杯溫水後,便獨個兒斟了杯水走到角落處,只見他從口袋中取出兩包藥丸,吃藥,用溫水服用。

他病了嗎?

他又繼續工作,絲毫不見病容。他真是敬業樂業啊!為甚麼竟然有人可以對一樣東西付出這樣的熱情,但有人卻對一切都淡淡然?

看著阿皓瘦削的身軀在髮型屋內走來走去,我腦海忽然冒起酒吧老闆娘莉喬的這句話:「他也累壞了,這幾年來。」我有點明白為甚麼老闆娘吐出這樣一句話,的確,像阿皓這樣的一個人,會不禁讓人替他心疼。

直至我完成焗油離開H-Air,我還是提不起聲音來問他是不是病了,看他這麼忙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吧,但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我不願表現出過份的關心。那種超越主客之間的關心,看起來很不正常似的。

是啊,我只是他的客人而已,我告訴自己。

我努力抑制自己的心跳,但其實我是在自欺欺人。

心肌,是不隨意肌,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原來也一樣,是無法自主的。

*  *  *  *  *

(4)

原來,交往和喜歡是兩回事。

二十歲的生日,我方發覺,以前談過的那麼多場戀愛,跟本不能算是談戀愛。

那些只是抱著人有我有的心態,為了在無聊的時候、有事發生的時候、想說話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情人節的時候找個伴,當同性朋友都在談戀愛的時候,避免顯得自己孤獨。

兩個人在一起不等於互相喜歡,其實這個道理我一早已經知道,因為我的父母便是如此。

他們還算不算是在一起呢?雖然沒有離婚,但卻各自調職到外國去,連結婚戒指都留在家中,被賊人偷去。

有時我會懷疑,其實他們已經在外地各自有情人了。

所以我很討厭待在家中,所以我老是待在宿舍裡。這些事情,我當然沒跟任何人說過,別人都以為我純粹喜歡待在宿舍裡而已。

只是暑假,宿舍關閉,我不得不回家。

二十歲的生日,我可不想待在這個鬼地方。

剛巧小杏從日本回來放暑假,於是她提議,我們到離島宿營。

於是,我和小杏,還有小杏的同學阿翔,以及阿皓,便到離島去玩了。

阿皓不是我約的,只是那次小杏到H-Air實踐她與阿皓之間的承諾時,硬把阿皓拖進參加名單內。阿皓也沒有異議,那天剛好是他的公休日,他跟小杏說也想去玩玩。

因為阿皓的參與,令我二十歲往後的日子變得有點不一樣。

*  *  *  *  *

(5)

那天晚上,我們在海邊的燒烤場內燒烤,臨完場時,阿皓捧出一個插了二十枝蠟燭在上面的生日蛋糕。

看著熒熒燭光隨著生日歌的節奏在黑夜間晃動,我竟然感動得不知所措,印象中有人為我在蛋糕上點蠟燭已經是幼小時期的事了,我還以為,長大了就不再需要這些無謂的儀式。

阿皓見我沒有反應,輕拍我的頭。我回過神來,把蠟燭吹熄。

「ometetou。(1)」在一片掌聲下,小杏拿出一份禮物:「這是我跟阿翔送給你的。」

我接過禮物,跟小杏說聲謝謝。

小杏叫我拆來看看,於是我把禮物拆開,是一粒像手掌般大的棉布骰子,但骰子的六面並不是一至六的數目,而是一些日文字。

「這個我在日本買的,我一看就覺得很適合阿凝了。」小杏邊切蛋糕,便解釋說:「我們一會兒可以用來玩遊戲啊,拋中哪一面便要回答那個問題,好玩吧?」

我看著她,笑道:「似乎一點也不好玩。」

「信我,好玩的,真心話遊戲。」小杏遞來一塊蛋糕。

於是我們吃著蛋糕,玩這個小杏認為好玩的遊戲。

骰子共有六面,分別是「請說出令你感動的事」、「請說出你討厭的東西」、「請說說有趣的往事」、「請說說你喜歡的人」、「請說說令你傷心的事」、「你是國王,請下命令」。擲中問題便要回答,擲中國王便可問其他人問題。

由於今天是我生日,所以大家都要我先擲。

我其實有點怕,如果擲中「喜歡的人」我該怎樣回答呢?我用眼角瞟了瞟阿皓,心臟開始胡亂跳動。

雙手一鬆,看著骰子滾啊滾,最後停在「請說說有趣的往事」那一面,我鬆了口氣:「有趣的事?似乎沒有喔,無聊的就有一大堆。」

小杏噘起嘴,硬要我說趣事,我只好胡扯道:「高小的時候,明明穿著校裙,但由於頭髮太短,被人誤會成男生,不單如此,有人還說這個男生穿校裙,很變態。」

小杏哈哈笑著道:「真的假的?」

大家也笑成一團,其實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或許笑聲是可以感染吧,所以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然後,輪到小杏擲骰子了,她擲到的是「請說說你喜歡的人」,於是大家都不約而同望向與她有點瞹昧的男同學阿翔。

不料小杏卻說:「當然是kimutaku(2)啦,kakoii(3)。」

小杏身旁的阿翔露出無奈的笑容,我忍不住問道:「竟然是木村?你們到底是甚麼關係?」

「質問禁止。」小杏不許我發問:「只有國王才有發問的權利。」

「好的好的。」大家又笑了,彷彿任何事都能笑一頓。

骰子落到阿翔手上,他擲出了「請說出你討厭的東西」,他想也不想便說道 :「kimutaku(2)。」

這次我們笑得更大聲,除了小杏之外。

我開懷地笑了,真的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高興。

輸到阿皓擲骰了,他竟然擲出了「國王」,大家歡呼。阿皓想了想,似乎想不出問題來。我避開阿皓的目光,小杏心急地催促阿皓,於是阿皓便問小杏:「那你們到底是甚麼關係?」

「喂,你這是抄襲我的問題。」我望向阿皓。

「誰叫你擲不出『國王』?」阿皓駁道。

「你……」

「你不是想問的嗎?」

「倒也是。」我投降:「那小杏你回答吧。」

「我再重申一次,我的名字不是小杏,我叫早苗。」小杏又在強調自己的名字。

「別扯開話題了。」我說道。

小杏好氣沒氣的說他們是共赴日本留學的好同窗,而阿翔則解釋說他正在追求小杏。

雖然我一直以為小杏會找個日本男朋友,但小杏和阿翔二人都是從這裡到日本留學,在那邊互相照應也是自然不過的事,會發生甚麼事實在是難以預計,畢竟感情是無法預知的。

怎麼?又該我了?我擲出「請說出令你感動的事」,這種東西我平時是絕不會宣之於口的,但此刻的我卻竟可將心聲直率地表達出來:「今晚,有你們陪我過生日,很感動,謝謝大家。」

大家聽到這番話,連忙鼓掌。

骰子繼續轉動,笑聲繼續迴旋。我開始有點明白小杏送這份禮物給我的用意了,大概是知道我不喜歡把真實的自己表露於人前,所以想藉著這個骰子讓我敞開心扉吧。的確,此刻的我好像沒顧忌那麼多了,我甚至有點想擲出「喜歡的人」那面,趁這個機會坦誠面對自己的感情。

可惜,當我想擲出那一面時,卻偏偏怎麼擲也擲不到。

*  *  *  *  *

(6)

最後,大家都擲得累了,笑得累了,燈光昏了,遊戲結束了。

我們收拾垃圾後,便從燒烤場返回渡假屋。走到中途,小杏說想去士多買點零食,阿翔爭著要護送小杏,於是他們便抄另一條小路走,留下我和阿皓二人。

我和阿皓並肩走在往渡假屋的路上。

夜,靜悄悄,遠處傳來海浪聲,和風兒吹動樹葉的颯颯聲,還有,自我心臟傳來的響亮的卜卜聲。

「你的頭髮已經留長了少許。」阿皓三句不離本行。

「嗯。」我點點頭,心思卻不在頭髮上,因為我已經心亂如麻。

我暗暗計算著我與阿皓肩膀之間的距離,然後心裡有個聲音跟我說:我不應該只依賴骰子,機會是自己爭取的。於是,我鼓起勇氣問了一個上次不好意思問的問題:「是了,上次去焗油時看見你在吃藥,你沒事吧?」

「哦?給你看到了?」

「嗯。」我低著頭走著,不敢正視他。

「小事而已。」

「傷風感冒嗎?」

「小小胃痛,沒甚麼大礙,也習慣了。」阿皓呼出一口氣。

「啊,那就好了。」其實有甚麼好呢?真該死,我本來是想叫他保重身體的。

走著走著,阿皓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向天空,只見漆黑的天上繁星閃閃,一直延伸至無限遠。我不禁驚叫道:「嘩,好多星星啊!我從沒看過那麼多星星。」

「是啊,鬧市的燈太亮了。燈本來是用來照明的,但太亮的燈光卻反而令我們看不到某些東西。」

「真的很漂亮啊!」看著看著,我不由得痴了。

數之不盡的星星,正以一種如情人般溫柔目光俯視著整個大地,星光交織出一種和諧的氛圍,溫暖著整片天地。

「月兒不會再寂寞了。」阿皓突然把我從後緊抱,在我耳邊呢喃道。

這一剎,時間的流逝不再重要。在天與地之間,彷彿只有我和阿皓兩個人,被漫天繁星包圍著,被溫暖幸福包圍著。這種感覺,讓人很感動。是誰有這樣的能力創造出如斯美麗的夜空?是誰這麼榮幸能發現如斯美麗的夜空?

原來,黑暗,更能讓我們看清楚某些東西。

原來,生活無聊與否,只在於你是否懂得欣賞和感受周遭的一切。

謝謝你,阿皓。這是我收過最棒的生日禮物。是你讓我學會用心去感受,是你令我感受到心跳的喜悅。

心跳,是生存的證明。

因著喜歡一個人而心跳,是最好的生存證明。

謝謝你,阿皓,我,喜歡你。



[註]
(1) ometetou:日語「おめてとう」,意為「生日快樂」
(2) kimutaku:日本人氣偶像木村拓哉的匿稱
(3) kakoii:日語「かこいい」,意為「好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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