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雲像大多數人一樣，沒有甚麼特別技能，也沒有甚麼缺陷。只是，他見字便暈。

那大概是升上中學後才發現的事吧。在此之前，雲在一般學校與一般的小學生一樣，唸著一樣的課本，那最多都只不過是數百字的課本，並沒有對雲造成任何異常反應。甚至，有時默書拿著了一百分，雲更會賴著父母買那個年代最HIT的GAME BOY遊戲給他玩。

後來，雲升上了中學，課本變得越來越厚重，越來越長篇大論，書上的字也越來越細，越來越密。

每次打開書本，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字體都會變成一窩窩的螞蟻，饞蝕著雲的眼球，再爬上腦部肆意破壞，隨處覓食……雲感到一陣陣暈眩。

那時開始，雲再無法讀懂任何篇幅較長的文章，他見字便暈，在課堂上昏睡了，成績一落千丈；父母師長不但沒有體諒他暈眩不適，甚至說他諸多藉口。未幾，雲被貼上了壞學生的標籤。

起初，雲不以為然。他以為，所有所謂壞學生，即那些不乖乖讀書的學生，成績差的學生，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讀不來。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努力克服這個障礙的，只是，一見螞蟻，便刺疼了雙目，暈眩得無力。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只是，不為與不能，其實結果也一樣。

結果，雲被驅逐出校。

在不斷被驅逐出校的過程中，雲已經心死。基本上除了不用看字的科目，例如體育、美術、音樂外，上學，不過是一場被螞蟻饞蝕眼球的酷刑。

最讓雲受不了的，是他連那些與切身有關的東西也看不懂。

那一年，他唸初三，正值散發青春氣息的年華。一次，班上某位女同學含羞答答地遞給他一封信，溫婉的信紙，卻佈滿了蠕動的螞蟻，他無法讀懂；他知道他讀不懂，所以看也不看，便把它扔進了垃圾筒。那位女同學哭了，女生們都說他冷酷無情。他想解釋甚麼，卻甚麼也沒有說；無情如他，其實說甚麼也無補於事。

但也因為此事，雲開始懷疑，自己與那些所謂壞學生，其實是有區別的。

於是，雲偷偷地去看醫生。李醫生是一位剛剛畢業懷著滿腔熱誠的新人，他聽了雲的童言後，便懷疑他可能有閱讀障礙症，可是，初三才發現有閱讀障礙症又未免有點遲，加上，閱讀障礙症應該與腦部有關，與眼睛無關。

李醫生用電筒照照他的左眼，再照照他的右眼，又讓雲試讀了不同篇幅和不同字體大小的文章，以便進一步觀察雲的反應。

對於那些字體大、只有兩百多字的文章，雲並沒有特別異樣的反應，但當字數慢慢增加，雲便開始感到暈眩，李醫生發現雲的瞳孔不尋常地閃爍不定，他叫雲試著去讀那些文章，但雲見字不是字，連看也看不到，莫說要去解讀它們了。

檢查報告要在兩周後才有。離開醫院前，李醫生拍拍雲的肩膀說，愛因斯坦和愛迪生也有閱讀障礙症的，但他們最後卻成為了成功的科學家。

雲並不是沒有幻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怎樣怎樣的人，但像他這樣的一個一無是處的壞學生，其實又可以怎樣？

初三那個學期以後，雲便輟學了，去向不明。

至於那份檢查報告，雲始終沒有去取，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即使他拿到了報告，也讀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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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芸坐在輕軌上，像其他人一樣，凝神看著電視屏上的特別新聞報導。

──瞳孔突變症患者又增多一人，至今，已證實共有十三人患上此症，當中有十名大學生，三名中學生。

──至今仍未查出此病的原因，有研究人員懷疑，瞳孔突變症的出現，是患者長期受到外界某種刺激，令基因出現突變而造成；研究人員已著手研究患者的基因結構，希望能從中找出原因。

──有醫生表示，瞳孔突變症在全球前所未見，需要一段時間去追查病源和治理方法。

──衛生局重申，瞳孔突變症並非傳染病，呼籲市民無須過度恐慌。

──如市民發現自己有以下病徵，包括無法閱讀五百字以上的文章、閱讀時雙眼疼痛、暈眩等，應及早到醫院檢查。

芸泰然自若地拿出手機，連線到FB，大家都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著瞳孔突變症。

有友人在牆上貼上報章頭條的圖片──

人類文明瘟疫威脅全球

十個字的標題，足足佔據了四分之三頁頭版。

有人乘機開了一個名為「請支持廢棄長篇大論文」的群組，數千人成為其粉絲。

有友人在牆上寫著：我剛剛被人訪問啊～～！！並轉發了在uTUBE的自製新聞節目。芸按進那條短片，畫面的背景是XX大學校園。

畫外音：今次瞳孔突變症牽連甚廣，我們率先來到證實已有數名大學生患病的XX大學，了解一下現在同學們的心情。

陳同學：很驚訝，那幾個患病的同學平時很正常，而且還屬於較用功的學生，真想不到他們會患上怪病。（畫外音：會否擔心自己也患上此病？）不會。

張同學：應該廢除課本和大堆Reading，以保障我們的安全。（畫外音：會否擔心自己也患上此病？）其實我從來也只看Powerpoint，所以這病對我沒甚麼影響就是了。

王同學：希望那些同學快點康復吧，畢竟患病的有班上數一數二的優等生，他們患病，我們也很難交出功課。（畫外音：會否擔心自己也患上此病？）不擔心，我每天也有看報紙(標題)，還有寫微博、更新FB個人狀態，絕對駕馭到文字。

何同學：有人質疑患病數字比實際公佈的多，是真的嗎？是不是被政府壓下去了？

……

芸關上手機，輕軌到站。一步出車站，便有鎂光燈不停對她閃爍，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已被重重包圍，指著她的是多支麥克風和錄音筆。

請問你患病的感受是怎樣的不知醫生診斷的結果如何呢有沒有說你甚麼時候會康復此病對你日常生活有多大的影響為甚麼你還上學呢你不怕嗎會不會受到排擠你覺得為何會患上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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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落下的窗簾，漆黑的廳間，傳來電視閃爍不停的光線，以及暗淡微弱的聲音：「已退休的李醫生研究了瞳孔突變症近四十年，至今仍毫無頭緒。當年他初出茅廬時，遇上了一個患上此病的年輕人，這個異變案例，引發起他的研究興趣，卻萬萬想不到四十年後的今天，全城竟然有半數人口患上此症，並蔓延至鄰近地區。對於政府採取嚴厲措施封殺文字量過多的書籍和場所，不同人士均有不同的見解……」

筠坐在幽暗的一角，她顯然對電視內報道的一切不甚關心。像她這樣的一個婦人，在這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傍晚，若不是該到菜市場買菜做飯，則應該在辦公室等待放工的。可是，她現在卻坐在廳間，一手拿著火機，一手拿著泛黃破皺的信紙。

這是她第一次寫的情信，屬於已逝去的那個羞澀卻動人的年華。她很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但對方卻連看也沒看，便把它扔進了垃圾筒，她把它從垃圾筒拾回，從此把情信收在不為人知的一角。

對於政府說要封殺字數過多的物品，不知怎的，她竟然第一時間想起了這封塵封已久的信，一千零九十九字，盛載著她早已遺忘的情竇初開的情感。雖說早已遺忘，但一時之間說要把它焚毀，卻於心不忍。

除了這封信，滿屋子還有一大堆要拿去焚毀的東西，包括過去筠曾有份參與採編的雜誌，也同樣是灌注了她點點滴滴的心血。

如果不是政府對瞳孔突變症採取焚書政策，她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把那一箱箱已被人遺忘的雜誌拿出來翻。

曾經，筠懷著滿腔熱誠，去寫那些長長篇幅的報導，還被人讚揚了好幾次。可是後來，編輯老是把她徹夜不眠寫成的千多字縮減至數百字，又由數百字變成只有數十字加幾句圖片說明文字，而理由並不是她寫得不好，卻是讀者沒有能力看這麼長的篇幅。於是，她憤然辭職。

那時她以為，東家不打打西家，後來才發覺，家家也是如此。最後，她心死了，結束了她與文字的一段孽緣。

那堆雜誌也該拿去焚毀了吧，莫言心想，就算拿給正在唸大學的女兒看，也不屑一顧，寧可看著手機內的短短幾句的「文章」，還有一大堆無聊影片。

時代變了，世界不一樣了，連人類的瞳孔也變了。

明知如此，筠卻仍處於一種膠著的狀態，她拿著那打火機和信紙，欲點，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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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城中峰煙四起，是為了對抗瞳孔突變症的戰火，烈火最終熄滅，一切灰飛煙滅。

人們過著只有簡短文字的生活，生活似乎並沒有甚麼巨大變化，至少對年輕一輩來說是如此：這樣更好，其實大家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雖然表面平靜，但卻有暗湧。間中有些異見人士，被搜出家中暗藏禁書，要接受處分。他們被逮時，總會問：如果文字沒有用的話，那為甚麼要創造文字？

偶然會有一些有識之士，想偷偷把這次事件記錄下來，告知後人，但轉念一想：既然大家都不懂看了，那寫下來，又有甚麼用呢？

當中最長的記錄，可算是名為《瞳變》的幾頁紙，雖然寫得很片面和粗淺，也有些言詞不通，但對於這個剛剛與文字抗戰完畢的城市來說，也難得了。

可惜這幾頁紙在似完未完的狀況下結束了，有傳言說記錄者被人抓了，也有傳聞說連紀錄者也患上了瞳孔突變症，於是再寫不下去。

以文字記錄的事件只好在這裡完結。不過，故事此起彼伏，身邊總有病例，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