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水池的成長心事
2/26/2008
噴水池──澳門官方說的議事亭前地,到底算不算是一條街?對於眼前遊走在中區噴水池一帶的人群來說,這裡只能算是一個廣場,一個行人專用區,一個旅遊景點。至於「噴水池是街道」這個概念,我只能追索於童年的記憶,如霧似煙,撲朔迷離。
依稀記得,噴水池區的確曾經是街道。雖然妳常常說,記憶並不可靠,但曾幾何時,噴水池是我每天上學放學必經之地,在重重雲霧間應該可以找出一點眉目吧!更何況,每一條街,對不同年代不同背景的人,都有著不同的印象和感情,感情不是歷史,無關準確與否。
大約是八十年代的時候,噴水池的形狀並不是現在的圓形,位置也好像沒有那麼接近仁慈堂。那屬於童年的噴水池,呈三角形,三邊環繞著混凝土行車馬路,其中一條至今仍存在的便是新馬路了,無論從市政廳(現在的民政總署)、郵政局或燉奶店三個不同的方向走過去,也要橫過馬路才能抵達,像是個巨型的安全島,又像是馬路中心一個能讓人稍稍停頓的中途休息站。
童年的噴水池,環邊只有一條小小的行人道,並不像現在這般可以遍地遊走,但對於一個小孩來說,僅僅一小片地方也可以變得無限大。最印象深刻的,是噴泉旁飄浮著大大小小會折射出彩虹色的肥皂泡,是擦地炮撞擊雲石地面時發出霹靂啪啦的聲響,此起彼落,夾雜著孩童們的歡笑聲,玩得不亦樂乎;至於大人們,則坐在池邊聊聊天,悠閒的,慢條斯理的,樂融融的。
真的很歡樂啊!我把焦點拉回到現在的噴水池,眼前的遊客們,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一個接一個輪流在噴水池前拍下紀念照。聽說噴水池中央的天球儀象徵葡人航海遠征,至於遊客們在這個地方拍下照片,會不會也暗藏了他們成功出征澳門的意味?妳可能會說我想得太多了,但我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思想。自從這一帶成為澳門歷史城區以後,噴水池也彷彿被遊客們佔據了似的,反而自己變得像個路人,這裡只不過是從一處前往另一處的通道,這裡不再是我流連的地方。想必妳會駁斥說這是因為我長大了,脫離了在這個廣場上嬉戲的年齡,才會有這樣的感覺。或者,妳說得對,是我長大了;同時,噴水池也長大了。
由小至大每天擦身而過的噴水池附近的建築物,包括仁慈堂和玫瑰堂等,突然被宣告成為世界文化遺產、被發現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價值,我這個對澳門歷史一知半解、只略聽說過噴水池曾發生「一二.三事件」的澳門小市民,卻莫名不知該如何反應。噴水池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只是曾經每天經過的地方,偶爾會在這裡等人,節慶的時候會在這裡擠一擠,僅此而已。不過,噴水池這種作為地標和人群集散地的功能,隨著澳門逛街地點和舉行大型活動的場地越來越多,開始有減弱的跡象,取而代之,是披上旅遊景點的身份,成為宣傳澳門歐陸風情的代言人。
噴水池的發育長大,無疑是從它搖身一變成為具葡國特色的行人專用區開始。還記得小學高年級的時候,算起來大約是九十年代初,上學放學經過噴水池,會見到技藝工人們在原本是混凝土的地上砌著黑的白的小石塊,眼前這片葡萄牙風格的黑白相間波浪型小石路便是當時一塊一塊地拼砌出來。那時候,我曾戲言在滿滿石堆內其中一石塊刻上妳的名字,如果廿年後我能把它找出來,妳便要嫁給我。當時我豈會料到黑白波浪竟洶湧至板樟堂那麼遠,在茫茫石海中尋找一小石塊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戲言最終成了宿命,所以我只能在腦海中跟妳對話,所以當澳門人在波濤間嘗盡高低起伏的時候,我卻帶著比尋找小石塊更迷茫更惆悵的心情,被海浪沖得頭昏腦脹。
在這個熟悉的城市,我迷失了方向。自從到外地升學以後,每次回到澳門,這個城市都變得有點不一樣:城市越來越大了,大廈越來越高了,賭場越來越多了,天空越來越狹隘了,我越來越茫然失措了。為了找回熟悉的感覺,我獨個兒踱步於曾經每天走過的噴水池一帶,望著依然湛藍的天空,看著踏在波浪上前進的人們,觀察著這裡的商業活動。
消費主義是富裕社會的特徵之一。坐落於噴水池、板樟堂一帶的商店,本地顧客和內地遊客絡繹不絕。這一帶已幾乎被全球化及連鎖式商號重重包圍,屈臣氏麥當勞星巴克莎莎卓悅堡獅龍班尼路佐丹奴……大概只有這些無論在澳港台大陸甚至世界各地均能見到的商店,才能在這個租金高企的黃金地段屹立不倒;其他以遊客為主要客戶群的商號,包括一些打著鄰埠食家名號的美食城、或在旅遊書被譽為遠近馳名的特產和食肆,都有幸分享著旅遊城市帶來的經濟成果。然而,有幸有不幸,繁榮背後,這裡亦淘汰了不少真正屬於澳門市民的老店和商戶,那些過往曾經每天路過或流連的照相館、理髮店、茶餐廳、書店、文具店、超市辦館、小型商場等,如南柯一夢,只能成為褪色的照片,珍藏於八十年代或以前的澳門人的回憶裡。
走著走著,我發現原本位於噴水池側那個看掌相的小攤子也消失了。是搬遷了?還是大家不再需要指點迷津?倒也是,看相算命通常都是為迷途不安失意的人而設,但此刻澳門歌舞昇平、欣欣向榮、前途一片光明,大家都能清楚看到眼前的康莊大道,大家都在雀躍奔騰。在這條街道上,為甚麼似乎只有我感到隱隱不安?害怕華麗的景象只是雨後彩虹,害怕不斷漲大的是一個肥皂泡,害怕肥皂泡爆破的聲響會震耳欲聾……我真的想太多了,我藉妳的口說,噴水池的波浪舖設了十多年,澳門人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的走過來,要隨波飄流,還是乘風破浪,決定權還是在自己手中。
我踏著波浪,也踏著我在廿多年間所留下的無數無形的足跡。小時候,總渴望能快點長大;長大以後,卻懷念童年的美好。或者,這是成長的必經階段,我們都曾拒絕成長,但我們都不得不成長。我如是,城市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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