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碼

6/10/2006

  (引子)

  在遙遠的小賭城裡,流傳著一個傳說。

  傳說神界有一神明,名曰賭神,祂有能力把死者帶到生前的某個時空,讓死者在這個時空裡改變一個既定的事實。

  賭神?你沒聽錯,是賭神!為甚麼不是掌管生死的死神呢?其實筆者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賭神特別眷顧小賭城的人,也許是上天錯配了能力,又或者純粹是造謠者的特殊喜好,反正這是一個很吸引人的傳說,尤其是對於那些想改變現實的人。

  你是不是也想改變些甚麼,但卻感到無能為力?去吧!參與小賭城裡最大的一場賭局,以自己的生命作賭注,賭這個傳說的真偽性。




  (一)

  公元2026年。

  倩玲緊緊握著手中的籌碼,從黑暗中慢慢睜開雙眼。

  這就是人類的終點嗎?她環顧四周,一個二千呎的大堂,放著十多張殘破不全的長椅,在灰色煙霧的瀰漫下,一切變得陰暗而且混沌。

  眼前的煙霧,活脫就是她生前那個無法逃離的迷陣,她在賭場工作了廿多年,現在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活在一個鬼地方。

  如果不是那個鬼地方,她大概不止如此短命吧。倩玲望望手上的籌碼,搖頭輕嘆,唉,她別無選擇。

  但如果不是那個鬼地方,她決不會鼓起勇氣來賭一把,賭賭是否真的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溫倩玲嗎?」霧中一個黑影自遠而近,飄到她面前,以低沉的聲音向她確認身份。

  倩玲打量著面前的黑影,雖然近在咫尺,可是她卻連他的衣著打扮面容五官也看不到,她只是看到一個剪影,一個勉強可以分辨頭和身的黑影。

  為了進一步確認沒有認錯人,黑影開始宣讀她的生平:「溫倩玲,2026年5月17日自殺身亡,陽壽四十。生前是小賭城一個平凡的小市民,在賭場裡任職荷官廿五年。由於父親……」

  聽到父親二字,倩玲立即打了個冷顫,她忍不住想要打斷黑影的說話,於是戰戰競競地問道:「請問……可以帶我去見賭神嗎?」

  「你要見賭神嗎?」黑影說話時竟然可以每個字的語調都相同。

  「是!」倩玲的瞳孔放射出堅定的光芒。

  「你被騙了。」

  怎麼?雖然黑影說得毫無感情,但這句話卻尤如一個晴天霹靂打在倩玲身上。她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來到這裡賭一把,結果竟只得到這四個字。不會的!不會的!這雙曾操控著無數賭客的輸贏的手,一下場便輸了麼?不應該是這樣的!

  「嘿嘿,為著要見賭神而自殺的人不少,但賭神並不會見你們這些輕生的人。」

  倩玲可以感受到黑影正暗暗地嘲笑她,嘲笑那些無知的人類。嘲笑的聲音從四方八面刺向她,令她感到頭痛欲裂。她把頭埋在雙手裡,雙腿開始發軟,思想一片混亂。


  (二)

  哇!很漂亮噢!半透明的,紅色、綠色、藍色……有很多顏色哩!比大富翁的紙幣美多了,大人就是用這些來玩大富翁的嗎?

  小女孩圓溜溜的眼珠不停繞著抽屜裡的寶物轉動,快按捺不住要伸小手去摸索一下眼前這塊瑰寶。摸吧,摸一摸應該沒有甚麼大問題的。於是,小手慢慢伸進抽屜裡,咦!涼涼的,滑滑的,硬硬的,質感有點像媽媽戴在手腕上的玉鐲,也有點像水仙花下的卵石。

  小女孩把中心處寫著數字100的一枚拿出來仔細察看,比在歡樂天地用來騎老虎的金幣要大得多,如果可以用它們來跟同學們玩大富翁就好了,一定比用那些既容易糜爛又容易吹走的紙幣好得多。

  想著想著,小女孩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喝斥,嚇得她慌忙把兩手塞進口袋裡。

  「玲玲,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亂碰舖裡的東西嗎?」聽見父親語帶不滿,小女孩怯了,她不敢直視父親的雙眼,低下頭,以小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回答說:「我……我只不過想看看……」

  「把手拿出來!」

  小女孩依父親的說話,把一雙顫抖著的小拳頭從口袋裡伸出來。

  父親拉開小女孩的拳頭,把那枚小女孩從抽屜裡拿出來的寶物收起,氣憤地說:「竟然還偷了舖裡的籌碼!」

  「我……我沒有……我沒有偷……」小女孩急得哭出眼淚來。

  「還說沒有?錯了便要承認!」

  「嗚嗚,我只是想看看而已……」小女孩不明白為甚麼大人們如此緊張這些用來玩大富翁的東西,似乎大人都很熱愛這個遊戲,甚至比小朋友更加熱愛。

  父親看見女兒掛在眼角的淚,便蹲下來用手替女兒抹抹眼淚,語氣也放輕了:「你沒有偷,那麼你是有亂碰吧。」

  小女孩穿過淚水望著父親,她透過父親的瞳孔誠實地面對著自己:「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亂碰了。」

  父親敲敲小女孩的頭,微微一笑:「勇敢面對一切錯失,才是父親那個乖乖的玲玲嘛。」


  (三)

  良久,倩玲重新站起來,望一望手中的籌碼,道:「我明白了,是我輸了。」

  黑影愣住了,這樣的情景他還是第一次見。

  自從那個傳言傳出以後,黑影接見過不少為著要見賭神而不惜犠牲性命的人,當他們聽到「你被騙了」這四個字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發出怒吼,然後失落,有人會向他跪求希望能見賭神一面,也有人會像瘋狗般大叫大吠,他們會自我墮落一段或長或短的日子,思想較清晰的人會漸漸復原過來。

  至於一個如此快便能接受自己輸了的人,他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沒有甚麼是輸不起的。」倩玲不是跟黑影解釋,她只是在自言自語。

  「好一句沒有甚麼是輸不起的!」就在這時,倩玲的面前突然多了一個人,一個身形佝僂、衣衫襤褸、卻掩藏不了目光裡透出的神采的老者。

  黑影恭敬地向老者躬身,老者揮了揮袖,示意要黑影離去。

  黑影二話不說,便聽從老者的指示飄走了,看來這位老者必定大有來頭。

  「你是……」倩玲嘗試從印象中找出一個能與這個老者相配襯的名字,剎那間她的腦中閃過窮神衰神瘟神甚至丐幫幫主,但她當然不敢胡說。

  老者顯得不耐煩:「好了好了,別亂猜了,我就是賭神。」

  「甚麼?」倩玲的嘴巴張大得差點連下顎也掉了出來,眼前這個老者太不符合賭神的形象了吧。能稱得上賭神,至少應該穿得端莊一點,有派頭一點,最好再把頭髮蠟一下。

  老者似乎能看穿倩玲在想甚麼:「別將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類的觀念套在我身上。」

  「真對不起。」倩玲心中所想遷怒老者,當即面露窘色,不敢再胡思亂想,但她對老者的身份還是半信半疑。就算賭神不作甚麼裝扮,也不應該衣衫破爛得像個乞丐一樣吧,難道他在故弄玄虛?

  倩玲心中暗忖:「我不管了,反正只要可以助我回到過去改變那件事實就行了,我又何必管他是神是魔?」於是她便向老者問道:「那個傳說是真的嗎?你能帶我回到過到嗎?」

  「為著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說,以自己的性命作賭注,值得嗎?」

  聽到這個曾經在心中纏繞多時的問題,倩玲的目光似乎飄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其實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我是應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才對,但我真是很想賭一局,如果當年不是發生那樣的事,今天的我大概會活得更好。反正,我本來已是個站在死亡邊緣的人,我只是選擇早一點結束自己,來換取一個機會而已。」

  「你的事我也大概也能看到,你是患上了肺癌吧。」

  倩玲望著四周灰濛濛的煙霧,又想起她工作那個鬼地方的煙,想起同事們日積月累地吸入大量二手煙然後化作一縷輕煙,於是無奈地淡淡道:「沒有辦法,這是職業病,生命中太多東西,我們明知有害也只能默默承受。」

  「小賭城中沉默的人我見過不少,與其說是沉默,不如說是啞巴比較恰當,我覺得你們都快失去了表達的能力。」

  「如果表達無用,何必浪費氣力?如果我們不沉默,如何造就小賭城無風無浪太平盛世安居樂業的形象?」可能由於太感觸的關係,倩玲竟然不知不覺地在老者面前將心底的話和盤托出。

  當她醒悟自己失言的時候,已經引起老者的興趣了:「所以你想返回過去,改變這個情況?」

  「我知道我並不能改變甚麼,我也沒有這樣偉大,但我想自己應該還有能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倩玲把手中的籌碼握得更緊,彷彿已經把這枚籌碼當成自己的命運,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改變她一生的那一天:1993年5月17日。


  (四)

  1993年5月17日。

  由於父母都要工作,家裡沒有人看管小女孩,所以每天小女孩放學後,便會到父親打工的店舖裡做功課和溫習,這天當然也不例外。

  父親在一間當舖裡當朝奉,其實小女孩也不太清楚當舖是用來做甚麼的,她只知道店舖一直跟著賭場搬遷,賭場裡一些叔叔們會拿些值錢的東西過來,然後父親便會用錢跟這些叔叔們交換,叔叔們拿到錢以後再進賭場搏殺,然後再來光顧……她一直不明白當舖是怎樣賺錢的,也不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行業。

  有時同學們說起父母的職業時,小女孩都會有點尷尬,因為同學們都不知道世間上有當舖這種東西,漸漸小女孩也不敢多說了。

  雖然如此,但她對父親的敬愛並沒有因此而動搖。她知道父親的工作是辛苦的,例如她知道父親夜裡要在舖裡當值而不能回家哄她睡覺;她也知道父親是疼愛她的,正如那天她亂碰抽屜裡的籌碼,父親也沒有太過嚴厲地責備她。

  小女孩用最簡單的字句寫下對父親的感覺,完成「我的爸爸」這篇作文後,便爬到當舖櫃檯那個高出的平台,坐到高凳子上,俯視著街道上人來人往,可能因為自己長得矮小,令她很喜歡這種從「高處」俯視的感覺。

  這時一位叔叔走進當舖,脫下手腕上的錶,從鐵柵的窗口遞給父親,然後望了望小女孩:「咦,女兒長得這麼大了?」

  「是啊,已經升小二了。」父親邊察看著手錶邊回應道:「要多少?」

  「一千五吧。」

  「一千五不行,盡當一千二。」

  「好啦好啦,一千二便一千二啦。」

  於是父親問叔叔出示身份證後,便在當票上寫了幾個潦草的字,再拉開小女孩身旁那個抽屜,取出金錢交給叔叔。

  小女孩一瞥抽屜,見不著籌碼,不禁「噫」了一聲。

  待叔叔走了以後,父親向小女孩問道:「怎麼了?」

  小女孩噘起小嘴道:「那些有很多顏色、很漂亮的東西不見了。」

  「已經拿走了。玲玲,你很喜歡那東西嗎?」

  小女孩想起明天便是自己的生日,於是便不斷用力點頭,心裡暗暗希望父親能送一枚給她玩。

  父親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頭,這時母親剛好下班,來到舖裡接小女孩回家。

  「玲玲,先跟媽媽回家去吧。晚上我要當值,不會回家了。」

  「爸爸,我明天等你回來一起切生日蛋糕。」說罷,小女孩便乖乖拾好書包,走到母親身旁,向父親揮手說拜拜。

  小女孩永遠都記得,父親笑著向自己揮手說再見的那一幕,父親的笑容是那麼燦爛,燦爛得烙痛了小女孩的心。

  自從那天之後,小女孩便再沒有見過父親。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了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父親臨走前留下一枚籌碼給小女孩,於是小女孩便握著這個籌碼,每天坐在露台等父親回家,每天等著,等著。

  許多年之後,小女孩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小女孩也知道父親其實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後來小女孩從父親的同事口中得知,那晚平日不嗜賭的父親突然說要到賭場辦點事,據說當父親高高興興地離開賭場時,竟被劫匪誤以為是大贏家而成為打劫的目標,父親不肯交出財物,於是在混亂中被匪徒刺中了要害,在他離世前手中還緊握著拼命從匪徒處搶回來的一枚籌碼。

  同事都對父親那晚的舉動大惑不解,只有小女孩知道,父親去賭場不是因為去賭錢而是去給她換籌碼,父親高興不是因為贏了錢而是因為想起女兒收到禮物後高興的樣子,但她知道又能怎樣?如果小女孩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絕不會要籌碼!絕不會讓悲劇發生!


  (五)

  「在我七歲那年,父親便去世了。母親獨力把我養大,我實在忍受不了那種看著她積勞成疾但自己卻甚麼也做不到的感覺。在我唸完初中時,小賭城的賭業突然發展得出奇的快,賭場在一年內倍增,賭業需要大量人手,於是我也加入了這個行列,豈料一栽進去便無法回頭了。」倩玲說著說著,忽然懷念起小時候那種在高處俯視的感覺:「其實我真的好想好想飛出去,飛高一點,望遠一點。但又怕只要一飛出去,就餓死了。」

  倩玲見老者默然不語,繼續道:「有時我會想,如果我好像那些在公園裡遊戲的小朋友一樣,有父親、有母親、有個完整的家庭,我便不會被命運判刑,終身監禁在賭場裡。」倩玲以堅毅的眼神,迎向老者的目光:「可以帶我回到那個時空改變這個命運嗎?」

  老者搖搖頭:「你以為這樣說便能令我心軟、帶你回到過去嗎?你錯了,這樣的所謂悲劇我見得太多。你們這些人類,總是將自己的不幸,歸咎於命運的安排。」

  「我只是不甘心,我覺得自己應該是握著籌碼的人,而不是被命運握著的籌碼。」

  其實,想要握著自己命運的,又豈止是人?任何懂得思想的生物,都不會願意任由命運擺佈,包括神。

  這一點,老者比任何人感受更深。

  天生嗜賭的老者,命中注定逢賭必贏,這是個人人稱羨的命運安排,大概沒有人會抗拒。人只有在失意和不滿時,才會嚷著要把握自己的命運。

  常理來說老者應該是個家財萬貫、衣履光鮮的人物,但事實卻不然。試問誰會跟一個必定會贏的人賭博?沒有,一個都沒有。沒有人肯跟老者賭博,老者也就無法賺錢,因為除了賭之外,他便一無是處,這也是命運的安排,或者應該說是命運的愚弄比較適合吧。

  老者已經忘記了自己當時是怎樣活下去的了,畢竟這已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後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天生是要當賭神的,直到現在他仍然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

  所以,他覺得眼前這個婦人沒有資格說不甘心,而且作為一個旁聽者,他覺得她的故事實在爛得很:「不管你怎麼說也是沒有用的,我跟本就沒有這個能力,那只是我悶得發慌時開的一場賭局而已,而且下注的人一定會輸,因為──」老者瞇起雙眼,故意把話拖長來說:「因為這場賭局的莊家是我──賭神。」

  「罷了,罷了……」不知是因為受到打擊還是怎麼,倩玲突然感到一片暈眩,她像唸經一樣,口中不斷喃喃唸著:「沒有甚麼是輸不起的,沒有甚麼是輸不起的……」


  (六)

  1993年5月17日,星期一。日曆上這樣寫著。

  倩玲清楚看到面前這間涼茶舖內的日曆這樣寫著,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她望了望雙手,確認籌碼依然在手裡,然後再向下望,雙足確確實實是站在涼茶舖前,站在1993年5月17日的涼茶舖前!

  她真的來到這個時空嗎?為甚麼她突然來了?她只記得剛才一片暈眩,然後不知怎的,竟無緣無故站到這裡來。

  這間涼茶舖她是熟悉的,就在當舖隔兩個街口,屬於那段封塵已久的記憶,記憶中每逢自己有些感冒咳嗽,父親都會捉她來到這個喝「苦茶」。長大後她才發覺,其實「苦茶」並不「苦」,世間有太多更「苦」的東西了。

  記得後來小賭城經濟異速增長物價高漲,這間涼茶舖跟小賭城裡大部分「沒有價值」的店舖一樣被淘汰,門口貼上「租/售,聯絡XX地產」的字樣,民眾紛紛北上置業另謀發展,剩下賭場、酒店等「有價值」的行業越開越旺、越開越專業,高等學府、文化中心、歷史遺跡附近都有賭場,賭場比便利店還要便利,小賭城名副其實,聞名不如見面。

  這是小賭城的一個轉捩點,是倩玲入職荷官後數年間發生的事。倩玲一直提昇著自己的競爭力,像大部分低學歷和高學歷的小市民一樣,去競爭這份其實不太願意競爭、卻不得不願意競爭的厚薪工作。

  倩玲用力甩一甩頭,似乎想得太多了!這也難怪,忽然回到卅多年前這個簡單純樸的小城,作為小賭城變遷的見證者的她,免不了會有一點感慨。

  叮、叮、叮、叮、叮、叮。擺鐘連續響了六聲,下午六時正。

  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是的,父親!倩玲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於是便急急忙忙地狂奔,她拐過兩個街角,跑向當舖,停住。

  現在,倩玲站在行人路上,直視著對面的當舖。

  當舖內,一位結著孖辮子的小女孩正坐在櫃檯,好奇地望著眼前這個世界轉動。小女孩的身旁坐著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是店裡的朝奉,小女孩的父親。

  看見比自己還要年輕幾歲的父親在自己對面,倩玲剎那間感到不知所措。本來已經在腦海中綵排了數十遍的一幕劇,現在卻不知該如何去演。

  一個男人走進當舖,脫下手腕上的錶,從鐵柵的窗口遞給父親,然後望了望小女孩:「咦,女兒長得這麼大了?」

  「是啊,已經升小二了。」父親邊察看著手錶邊回應道:「要多少?」

  「一千五吧。」

  「一千五不行,盡當一千二。」

  「好啦好啦,一千二便一千二啦。」

  於是父親拿起筆低頭寫了寫,再拿出錢和當票交給男人。

  「噫?」倩玲並沒有忽略小女孩這細微的反應,她像個翻看著己經看了數百遍的舊影碟的觀眾,重溫當年那熟悉的情節。

  男人走出了店舖後,父親便向小女孩問道:「怎麼了?」

  小女孩噘起小嘴道:「那些有很多顏色、很漂亮的東西不見了。」

  「已經拿走了。玲玲,你很喜歡那東西嗎?」

  倩玲瞳孔放大,心猛烈地跳動著,緊張得快要把手裡的籌碼捏碎,她知道接下來便是改變自己一生的一幕。不要!不要!她的心裡歇斯底里地吶喊著,但身體卻笨重得無法移動。
  小女孩望著父親,思考了一會,便輕輕搖頭。

  搖頭?這一幕在倩玲腦海中重覆播放了三十多年,從來也沒有搖頭這回事!難道倩玲打從一開始便記錯了?一個錯誤的記憶在腦中重播了三十多年,並且令她埋怨了三十多年,這怎麼可能?未免太荒謬了吧。

  倩玲仔細望著手上的籌碼,努力回溯,難道當時自己明明很想點頭,最後卻還是搖了頭?

  倩玲再望向對面的當舖,不知何時小女孩已經離開了,舖面只剩下父親一人,她發現父親正在打量著自己。

  一個人站在大街、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對面的店舖,當然會惹來別人奇異的目光,但被自己的父親當作可疑人物打量,實在令倩玲不知如何是好。

  倩玲避開父親的目光,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父親!噢!親愛的父親!她多久沒有跟他說話了?

  不知受哪來的一股勇氣驅使,倩玲毅然走進當舖,直視著父親,父親的樣子比她年輕多了,可能是因為女人容易老吧,尤其是在賭場裡工作的女人。

  「有何光顧?」父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對倩玲來說,震撼如恐龍在眼前走動。

  倩玲那隻握著籌碼的手開始在顫抖,籌碼脫手跌落到地上。

  這三十年來她一直都把籌碼握得很緊,她能把握的也只有籌碼這種有形體的東西,但在父親面前,她卻連個籌碼也握不穩。

  倩玲彎身拾起籌碼,指尖觸碰籌碼的那一刻,她忽然質疑自己小時候為甚麼會覺得籌碼很美,對於籌碼的外觀和質感,她早已盲目了。

  倩玲把籌碼遞到櫃檯,把籌碼交還給父親,她覺得這是與父親留給她的籌碼訣別的最好儀式。

  父親接下籌碼,以關心的口吻問道:「你怎麼了?」

  原來倩玲不知在何時已滿眶淚水,雖然是同一個地方,但已經沒有人替她拭眼淚了,她自己用手拭去淚水,然後搖搖頭向父親表示沒有甚麼。

  只聽父親說:「這是死碼,是不能兌現的,不過我見你在對面站了很久了,你一定很急著要錢用吧。剛好我需要去換個籌碼,這樣吧,我私底下跟你換。」

  「換籌碼?換給女兒?」

  「給你看見了,是的,雖然她並沒有親口說想要,但我知她心裡其實是喜歡得要命的。」

  「原來如此,你對女兒真好。」倩玲的心在隱隱作痛。

  「作為父母的只盼自己的小朋友活得好。」父親從錢包拿出錢交給倩玲。

  倩玲接過錢:「你的女兒永遠都不會忘記,不會忘記她身上的籌碼是誰賜予她的。」

  父親感到莫名其妙,倩玲對父親微微一笑,便步出店舖。

  是的,雖然父親給她的那枚籌碼已不在手中,但她並不會忘記父親所賜予的更重要的籌碼、那枚永遠在自己身上的籌碼。


  (七)

  在灰色煙霧的瀰漫下,本來站在老者面前的倩玲忽然被一陣濃煙吞噬,然後,一個黑影自遠而近飄到老者面前。

  老者露出不悅的神色,輕蔑黑影,道:「哼!死神,你幹的好事!竟把那個婦人帶回過去!」

  「我只是履行我的職責而已。」黑影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她自以為這樣可以改變命運,但其實這也只是命運的一部分。」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肯讓她回到過去。」

  「你知道,但她不會知道。她以為只要把籌碼交給父親,父親便不用到賭場兌換,命運也會因此而改變,但事實卻不然。」黑影頓了頓,續道:「現在那個婦人大概以為一切已經完結,對周遭一切都失去警戒,甚至沒有留意到匪徒在身後盯著她。」

  黑影用手指凌空一劃,霧中出現了一道屏幕,屏幕裡的倩玲呆呆的站在後巷,凝望著賭場,望得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父親突然在巷的盡處出現,他正拿著倩玲的錢包,向她走過去:「玲玲,你剛才在當舖丟了錢包,幸好終於都找到你了。」

  玲玲、玲玲、玲玲……父親的聲音變成一道漩渦,把倩玲捲進去,倩玲無力掙札。她在當舖裡丟了錢包?錢包裡有錢、有證件、有全家幅,父親是不是發現了?倩玲想伸手接住父親手中的錢包,但雙手卻不聽使喚、舉不起來。她凝視著父親,同時亦透過父親的瞳孔看見自己。

  突然,匪徒竄出,搶走錢包。

  父親狂奔,追著匪徒。

  倩玲心底吶喊:不要!不要!

  父親抓著匪徒肩膀。

  匪脫用力掙脫,從皮革裡拿出短刀。

  倩玲的瞳孔放大。

  黑影的瞳孔突然發亮。

  老者用手指對著屏幕輕輕一彈,屏幕立即化作一團煙霧,消散。

  黑影獰笑:「怎麼了?不想看結局嗎?」

  老者嘴裡依然重覆著相同的說話:「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讓她回到過去。」

  「雖然早已知道結局,但親眼看的感覺還是有點兒不一樣。」黑影收起瞳孔的光芒,向老者淡淡道:「不過似乎最想改變命運的,不是她,而是你。」

  「哼!」老者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既不承認,也不置否。

  「一個寫故事的人有能力編撰筆下的故事,卻無法完全掌握自己的故事。」黑影頓了頓,續道:「雖然她最後還是輸了,但起碼曾好好利用過自己的籌碼,何況她在過程中也似乎領悟了些甚麼,也不能算是全輸吧。」

  老者不理會黑影,心思恍惚飄到一個他嚮往已久的遙遠國度。在金碧輝煌的賭場裡,客人高雅地坐在賭桌旁,輕輕搖晃著酒杯,押上籌碼,再呷一口甘醇,談天說地,也不太在意賭局的結果,反正已經贏得享受。

  黑影見老者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也不考究他到底在想些甚麼。正想休息之際,煙霧間又出現另一個剛來報到的靈魂,口裡不停嚷著:「我要見賭神!我要見賭神!」

  黑影搖搖頭,暗嘆道:「又來了!」

(完)


You Might Also Like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