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校門，碰見林卓妍。她雙眼紅腫，臉上還有淚痕，我猜她一定哭了很久很久。她是為我哀悼？還是發生了不如意的事？
　　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像她一樣來個抱頭痛哭，不惜把自己雙眼哭得紅腫，甚至哭瞎。但我沒有，我已經欲哭無淚了。一個人到了欲哭無淚的時候，已不是傷心那麼簡單。

　　她望著我，或者是望著我身後一個遙遠的、望不見的地方。然後，我和她並肩而行，靜靜的，靜得像身邊根本沒有人。
　　我聽到的，只有我內心的哀鳴而已。
　　突然，林卓妍問我：「小蓮，你有沒有曾經想過去自殺？」她的聲音嘶啞得已經不屬於她自己，但她的語氣卻很平和。
　　「有，現在也想。」我不假思索地說。
　　「嗯，我也是。」
　　「很好，有甚麼法子可以死得好些？沒有那麼辛苦，沒有那麼難看。」
　　「不知道，倘若我知道，或許已經死了。」
　　「小妹妹，想自殺嗎？」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林卓妍說的。它是在我倆身後響起的，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這個人不高不矮，身形瘦削，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戴著的黑色斗笠把他自己的臉遮得完全看不見，他披著黑色的斗篷，遮蓋全身。我覺得他有點陰森，是巫師？是魔鬼？還是死神？
　　「是的。」我身旁的林卓妍像是回答一般人一樣，回答了這個陰森的人的問題。
　　那人道：「我有一些藥粉，可以令人安安然然、無聲無息地死去。」
　　我愕然，世界上有這樣的東西嗎？我相信林卓妍也同樣愕然。
　　那人繼續道：「不相信？讓我試試給你們看吧。」
　　我們走到幾個大型垃圾桶附近，看見一隻流浪貓正在覓食。於是，那人把一些藥粉倒入一瓶牛奶內，放在地上，讓貓兒走過來舔。
　　貓兒吃完牠那條魚後，便走過來舔牛奶，我感覺到牠似乎很滿足，很享受這豐富的一餐。
　　然後，貓兒走開了，喵一聲，像打了個呵欠，緩緩的走著，累了，擺出一個舒適的睡姿，睡了。睡得那麼安詳，那麼滿足。
　　「牠死了。」那個巫師或魔鬼或死神對我們說。
　　難以置信！
　　他給了我們每人一包藥粉，然後消失了。可能是他突然不見了，可能是我沒有留意他何時走了。
　　走著走著，林卓妍已經到家，我們站在那幢唐樓門前，我的心中百感交雜。
　　「我到了。」林卓妍用很大的力氣牽起嘴角，她大概想對我綻出一個微笑吧。然後，她轉身，踏上一段漆黑得看不到盡頭的長梯。
　　我心中一顫，腦中想到的是剛才那隻貓。
　　覓食，為了生存。
　　滿足，印證生命。
　　突然牠卻無聲無息地死去，不再覓食，不再滿足。牠有甚麼感受？牠難過嗎？
　　剛才還在身旁伴我走著的人，下一刻，她將死去。
　　生命就是這樣的嗎？我開始覺得不服氣，不值得這樣便死去。
　　我有股衝動去大叫林卓妍下來，可是，她的身影已被黑暗包圍，吞噬。
　　她在黑暗的長梯中，消失了，也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剛才還在身邊的人，永遠也無法再見了。
　　心中一片迷惘，死亡原來這麼近，又這麼難以面對。常把死亡掛在口頭的人，原來一點也不明白死亡是甚麼一回事。
　　現在，我應該怎樣？找個安靜的地方，等待死亡？就這樣完結？我在生命裡曾幹過些甚麼？
　　我在街上晃，天色更黑，烏雲更多。走著走著，不自覺地走上回家的路，就在家的樓下，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高大的，令人震撼的。
　　林國翹！他來幹甚麼？
　　我的心酸酸的，痛痛的，澀澀的。
　　我永遠不要再見他！但這刻，卻又好像已等待了很久很久。這到底算甚麼？不要理他！如果他向我道歉，不要理他，我要他後悔一輩子！這句在我腦中響起過十萬八千次的話，現在又響起了。
　　不要給他看出我對他還有一絲的感情，一絲的眷戀！記著一定要硬起心腸！
　　「小蓮……」他的聲音吵啞了，他的身形消廋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是，他竟然如斯憔悴，他曾經難過嗎？
　　他拉著我的手：「小蓮，對不起。」
　　他真的向我道歉？天啊！他真的向我道歉。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身上濕濕的，天空終於降下滂沱大雨，淚水終於溢出眼眶。
　　「小蓮，可否原諒我……」我可以從他的語氣感受到他昔日的溫柔。
　　雨越下越大，我已分不清在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不要理他！如果他向我道歉，不要理他，我要他後悔一輩子！
　　「你走吧！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永遠……不要……」好不容易才等到他來，我竟然對他擠出這樣的一句話。
　　他放開了手，沉默。
　　雨，像心一樣沉重，快速地從高空墜落。
　　「對不起，小蓮，我知道沒有辦法補償我的錯，只求你原諒我……」他走了，他拋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於滂沱大雨中，淚水和雨水揉合成無聲的吶喊。
　　為甚麼這樣就走？你為甚麼不多求我一遍？多求我幾遍吧！或許，我會心軟；或許，我會原諒你；或許，我們能像以前一樣……

　　（二）

　　終於把這疊稿校對好了，現在是下午四時，很好，還可以來得及。
　　我把稿放在莫少蓮的工作桌上，她正伏在桌上睡覺，豆大般的汗珠在臉頰懸著，然後，她醒了，一臉失落。

　　「小蓮，怎麼了？」剛才我叫她休息一會，但她睡醒的樣子卻比剛才還要憔悴。
　　莫少蓮一臉迷惘，緩緩道：「卓妍，我剛才夢見我們一起放學，然後……然後你……死了……他又來找我……」
　　「小蓮，別傻了，你是發噩夢吧。」我遞一杯溫水給她：「我們距離學生時代很遠了，你看，我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裡。」
　　她沉默，半晌，她用力點了一下頭，說道：「嗯，我沒事。」
　　「唉！我希望你真的沒事，但我還是勸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又拿起她桌上的那疊稿：「還有，別忘了在五時前交稿給老李。」
　　「卓妍，你真的幫我全校對好了嗎？謝謝你！」
　　「誰叫你是我的老朋友？你快點回家休息，那我就真的謝謝你了。」
　　「嗯，那我先去交稿，再回家。」
　　看著莫少蓮離開，我便回到我的崗位工作。為了幫小蓮完成她的校對工作，我把自己手上的東西都拋下了。
　　沒辦法，誰叫她是我的老朋友呢？我和她在高中時相識，直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年了。
　　莫少蓮，大家都叫她小蓮。從前，她經常來我家玩，想不到因此認識了哥哥林國翹，更和他談起戀愛來。我一直都期待某天她會成為我的大嫂，但最近，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小蓮好像很傷心似的，經常神不守舍。
　　小蓮和哥哥很少有磨擦，不像我和哥哥那樣經常吵架。三年前，哥哥被公司調到台灣工作，家裡突然變得很靜，我才發覺和哥哥吵架也別有一番樂趣。
　　但小蓮和哥哥之間到底發生甚麼事？難道他們也吵架起來？
　　當我趕好文件以後，已經是晚上了，我撥了個長途電話給哥哥，已經很久沒和哥哥聊天了。
　　電話筒的另一邊傳來哥哥的聲音：「喂，我是林國翹，現在不在家中，請在『咇』一聲以後留下口訊。」
　　咦？哥哥怎麼搞的？我對著電話筒道：「臭小子，限你五分鐘內回電話給我，否則，哼哼……」然後我掛了線，等他的電話，我想他一定會打來的。
　　不一會，電話響了，只聽哥哥道：「小鬼頭，這麼久沒打電話來，一打來就胡鬧。」
　　「那及你胡鬧！明明在家也不聽電話！」
　　「我沒空嘛！我還在工作耶，晚飯也沒空吃！」
　　「我也未吃呀！喂！一起去吃好不好？」
　　「我沒功夫跟你玩，你有甚麼事找我？我還有一大堆工作沒處理呢？」
　　「長命工夫長命做嘛！」
　　「我要趕在這兩天完成它，因為兩天後有些重要的事情。」
　　「哦？甚麼事？快告訴我！」
　　「本來打算給你一個意外驚喜，但現在告訴你也行──」他頓了頓，便道：「就是過兩天我會回來。」
　　我實在太興奮了：「真的？你終於都肯回來了嗎？哪一班飛機？我來接你吧！小蓮知道了沒有？」
　　哥哥告訴我航班的時間，又道：「你不用來接我了，我回來以後會立即打個電話給你的。還有，不要告訴小蓮，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你快點回來吧，小蓮最近很糟，我還以為你和她……」
　　「甚麼？我差不多兩個月沒找她了，她還好嗎？」
　　「怎麼？」我大吃一驚：「你怎能兩個月都不找人家？你們發生甚麼事？她不好！」
　　「我實在忙透了，哪有時間找她？她也沒有找我，我以為她也忙了。」
　　我搖搖頭：「哥，你真是……她一定會胡思亂想，以為你不理她了。」
　　「別傻了，我在這裡拼命工作，還不是為了蓄錢和她結婚……好了，不和你談了，我要趕工去了。」哥哥就這樣掛了線。
　　太好了，兩天後哥就會回來，爸媽知道後一定會很高興的！還有小蓮，希望小蓮不要胡思亂想就好了。

　　（三）

　　洗澡以後感覺好多了，但下午在報館所發的那個夢，仍歷歷在目。
　　我竟然如此渴求林國翹的一聲道歉，但事實上我和他之間根本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沒有吵架，甚至沒有交談，每次打電話給他都只有電話留言，漸漸，我也再沒有勇氣打電話給他，而他竟然也忍心不找我，這到底是為甚麼？

　　難道我們就這樣完了嗎？還記得他曾經說過要買一間大房子，讓我這輩子過得舒舒服服，老了的時候，我們拖著手，一起在大花園閒逛，兒孫圍在身旁打轉……他就是這樣，對未來滿懷希望，滿懷理想，但此時此刻，他還想我嗎？
　　突然，電話響起，我拿起電話，聽到林卓妍在電話的另一端雀躍地道：「我剛才打電話給哥哥，他在家中，你可以找找他。」
　　「他……他真的在家中？」我感覺到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我騙你幹甚麼？我掛線了，我還沒吃晚飯，好餓。」話畢，卓妍便掛了線。
　　國翹真的在家嗎？我拿起電話筒，想撥個電話給他，但他會不會不理我？會不會忘了我？我鼓氣勇氣，按了幾個數字，但最後，我還是放下了電話筒，腦中一片空白。
　　如是這般，過了兩天。
　　這天下午，我如常在校對，心裡不知怎的總是忐忑不安。然後聽到收音機的新聞報告說：「一班由台灣飛往香港的客機，因機件故障失事墜毀……」
　　「甚麼？」林卓妍吼叫著，衝到收音機旁把音量扭大，然後，她暈倒了，不醒人事了，大家都十分驚慌地把她送進醫院。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剎間，有誰會料到在一剎間可以發生這麼多事？
　　我突然想起早兩天發的那個夢！不要！卓妍！千萬不要有事！
　　醫生說她只是受驚嚇過渡而暈倒，休息一下便沒事了。
　　我走到病房，卓妍睡著了。她的臉色怎地如此蒼白？有甚麼可以令活潑樂觀的她弄成這個樣子？
　　現在，我應該做甚麼呢？我應該打個電話給林國翹！
　　「喂，我是林國翹，現在不在家中，請……」又是電話留言？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這個留言！我好恨！好恨！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卓妍終於醒來了，她第一句話便道：「小蓮，哥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沒有，我找不到他，還是那個電話留言。」
　　「哥真的沒有打電話來？那麼……那麼他真是……」卓妍開始哭起來，除了那個夢以外，我從來沒有見卓妍哭過。
　　我試著安慰她：「國翹工作忙，他知道你進了醫院，必定會立即回來看你的。」
　　「哥……他……他不會……他乘的飛機墜毀了！」
　　甚麼？他乘的飛機墜毀了？他好端端的乘甚麼飛機？
　　「哥……哥說他這天回來，要給你一個意外驚喜……要跟你結婚……他……死了，飛機……墜了……」
　　天啊！怎麼會這樣子的？不會的！不會的！

　　（四）

　　夜深，所有人都離開了醫院。
　　黑夜，正在侵蝕我的心靈。還記得當我知道飛機墜毀的那一剎，一個晴天霹靂，眼前閃現一個黑色的鬼影，挾著哥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