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剪愛(第五章:改造)
5/28/2009(1)
愛情來的時候,總是突如其來,讓人始料不及。
戴著咖啡色墨鏡的阿皓露出自信的微笑:「如果髮型師對自己本身也沒有信心,如何叫客人相信他呢?」
阿皓好像變了,跟從前當髮型助理時的那個他有點不一樣。他變得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成熟,舉手投足,都散發出專業髮型師的味道。
而我的生活,也似乎開始有著些微的變化。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處於畢業與就業的夾縫之間,有人選擇恣意揮霍僅如無幾的青春自由時間,有人選擇在終點線前拼命追回以往幾年的落後,有人選擇不停參加招聘講座彷彿參加次數越多中獎機會越大。我呢?我站在十字路口,默默地,站著,看著。
搬進來取代小杏那邊床位的,是一個剛從中學升上大學對週遭一切充滿新鮮感非常活躍積極的小妹妹。我之所以稱她為小妹妹,除了因為她年紀比我小外,主要還是因為她的身型很嬌小。雖然如此,她卻彷彿有用不完的精力,唸書上莊拍拖補習飯局行街購物唱K樣樣齊,她解釋說:「因為難得脫離家的束縛嘛。」
她早出晚歸,所以我很少看到她,跟她更沒有甚麼交流。有時睡得沉了,一覺醒來,也不知她是否曾回來。唯一能驗證的,是查看她那個滿載零食的大籃子裡面的食物是否減少了,垃圾筒是否增加了零食的包裝紙。
「她一定很喜歡吃零食。」阿皓有天來宿舍看到那個塞滿零食的大籃子後,斷言道。
* * * * *
(2)
阿皓為甚麼會跑到我宿舍來的呢?記得那天,明明是個帶著涼意的秋天,我卻像鍋子裡的蝦一樣,渾身熱不可耐,臉上發紅發燙,昏昏沉沉,瑟縮在被子一角。剛巧阿皓打電話來,他覺得我很不對勁,於是便馬上趕過來。
「你發燒了!」阿皓摸摸我的頭,然後出去給我買來了退燒藥和白粥。
混混噩噩的我,一口一口吃著淡而無味的白粥,我跟阿皓說:「好難吃。」
阿皓一手搶過我的白粥:「那你別吃了。」
我想駁斥甚麼,但卻只能有氣無力的瞪著他。
「你真的不吃?」
我搖搖頭,這時阿皓竟然裝出一副十分享受的樣子,津津有味地吃那碗白粥,用我剛才用過的膠匙。
「你真的不吃?」阿皓吃了幾口後,再問。
我頓時反應不過來,只能呆呆的望著阿皓。
阿皓隨即說:「既然你以這麼渴求的眼神望著我,我不給你吃好像有點過不去。」
於是白粥再度回到我手上,我腦中一片凌亂,只能機械式的不停把粥放進口,用阿皓剛才用過的膠匙。
之後,我吃了退燒藥,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睡夢間,我隱約看見阿皓坐在床緣望著我入睡,他的唇間依然殘留著白粥的餘香,跟我唇邊迴盪著同一的味道。
睡夢間,阿皓的臉龐悄悄湊近,他的唇輕輕觸碰我的唇。他的吻,像暖暖的白粥滑過嘴唇,輕柔地,溫婉地。
這是我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接受這般的吻,其實我應該與很多人吻過很多遍,但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像剛出生的嬰孩被父母親吻一樣,很單純的感覺,單純得沒有一點佔有慾,純粹是一種心靈的愛。
戀愛談得太多後便覺得,所謂愛一個人想跟對方在一起,其實都是一種佔有慾,說穿了,戀愛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佔有慾,最終大家最愛的都是自己。
我的存在,大概也只是為了滿足別人的佔有慾,而我則以此換來情人去掩飾心靈的空虛吧。
所謂掩飾,實質上依然存在。
然而單純的吻,卻似乎能填補。
原來一切都很簡單。
卻又很難。
因為我知道世間上沒有單純的吻,因為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夢而已。
* * * * *
(3)
這只是一個夢而已,當我醒來的時候,夜幕已低垂,阿皓坐在書桌前,全神貫注地在袖珍記事簿上寫畫著。
他發現我醒來,便連忙收起筆和記事簿:「你醒來了。」
「嗯。」我頷首回應。
「好點沒有?」
睡過以後精神好多了,我點點頭,想起剛才的夢,不敢直視他。
阿皓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燒退了。」
「你還沒走?」
「等你起來吃晚飯,免得你又吃杯麵。」
「哦?」我有點受寵若驚,其實我應該說些多謝的話,但我不想讓他看穿:「那去飯堂吧,請你吃頓便宜飯。」
學校的飯堂是我鮮有踏足的地方,因為討厭跟那些似曾相識的「你好再見朋友」寒喧,要是一個人的話寧可不吃也不願獨自到這裡來。
我和阿皓各自點了套餐吃著,跟別人共餐時總害怕靜默無話的狀況,幸而打開話匣子是阿皓作為專業髮型師的必要條件之一。
「看來你的食慾不錯?」
「嗯,有點餓,今天幾乎沒吃過甚麼。」我又想起白粥,也有直覺他會接著說白粥的話題,避免尷尬,我先轉移話題問:「你剛才寫的是甚麼?」
「哦?你說這本?」阿皓從口袋拿出袖珍記事簿:「我在設計髮型而已。」
我單手接過那本簿子翻起來,只見裡面是一些用鉛筆隨意描畫的髮型,因為對這方面沒有認識,也不敢表達甚麼。
「這是我隨身帶著的,可以隨時畫下靈感。」阿皓解釋。
翻到最後一個髮型,阿皓指著道:「這是剛才畫的,特地為你設計的髮型。」
「替我設計?」我有點吃驚,有人特地為我設計髮型,這種事我連想也不曾想過,我望著眼前這張畫,看得出神。
阿皓有點興奮地解說:「這個髮型挺適合你的,帶點蓬鬆的及肩卷髮,髮看起來多一點,有點隨性,但又不會太凌亂。」
「哦?」我真的能剪這種髮型嗎?長及肩的卷髮,那是我從沒想過的。
「不過以你現在的長度還不可能剪到。」
我摸摸頭髮,我的頭髮太短了,要剪這樣的頭跟本沒可能吧。
這時我看到門口處有兩位不太相熟的同學走進來,他們在遠處看見我跟阿皓,便接耳竊笑,然後跟我比了個手勢便逕自吃飯了。
我知道他們又會蜚語我轉了男朋友,這種事在這個年代已經司空見慣。但我和阿皓實際上是怎樣的關係,連我也不清楚。
雖然阿皓隱隱表示他喜歡我,而我也默認了自己喜歡他,但我們的關係卻似近又遠。有時我們會像朋友般聊聊電話,偶爾我會到H-Air找他護理頭髮,或跟他一起到忘憂吧坐坐,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累的時候便默不作聲地依偎著對方,有時他會用手指撩撥我的髮絲……我們似乎徘徊在朋友和情人間的邊間線,不前進也不後退。
「待你留長一點頭髮,便可以替你剪這個髮型了。這髮型你喜歡嗎?」
迎上阿皓閃耀著的雙眼,我點點頭:「為了要剪這個髮型,我會試著去把髮留長。」
* * * * *
(4)
我足足花了半年的時間把頭髮留長。
半年的時間,其實可以做很多事情,包括認識一個人。
這半年間我認識了小晴,其實我並不是那種會主動去結識別人的人,不過小晴是我的室友,所以我不得不去結識她。
花了半年時間,我才知道小晴是藝術系的學生,她之所以早出晚歸吃喝玩樂完全是因為要感受人生尋找靈感然後創作出富時代感的藝術品,但於我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的冠冕堂皇的藉口罷了。
當小晴知道我的男朋友是H-Air的髮型師後,便如獲至寶般要我帶她去見識一下。其實我一直也不明白有甚麼好見識,但偏偏小杏是這樣,小晴也是這樣。
於是我便在H-Air一個非繁忙的下午,帶小晴來到H-Air。推開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不用門口的接待員小姐招呼,我已逕自坐了下來。這些日子,我已經成為H-Air的「熟客」,對裡面的人和物都瞭如指掌。
不過我平日都是一個人來,而這次是跟別人一起來。
「嗨!阿凝。」髮型師阿亮走過來跟我打招呼:「阿皓剛有要事走開了,他應該很快便回來,先坐坐,看看雜誌吧。」
「嗯。」我點點頭,心裡在猜想阿皓有甚麼要事,按常理阿皓應該不會輕易離開這裡的。
「這位是?」阿亮望向小晴。
正打算開口介紹小晴時,小晴已先一步作自我介紹了:「我是阿凝的室友,想來試試她男朋友的手藝。」
阿亮開玩笑道:「阿皓真好,有個會替他找客人的女朋友。」
流行曲在店內悄悄竄動,我翻過一本又一本再一本雜誌後,便按捺不住撥了通電話給阿皓,可是無人接聽。於是我決定先跟小晴到附近的咖啡店坐坐上上網。
這咖啡店是我跟阿皓第一次做訪問的地方,他當時訴說著的熱情和信念仍然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我還記得他當時說相信我一定會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可惜事隔一年,我依舊十分茫然。
「我們都在尋找甚麼,但我們最終都將失去。」
「甚麼?」我對小晴莫名其妙的兩句話完全摸不著頭腦。
「等待是一個重新審視自己的機會。」
「?」其實我覺得小晴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她常突如其來吐出一些古靈精怪的字句,毫不理會是甚麼環境周邊有甚麼人,而且說出來的東西也不見得有甚麼作用。她曾經解釋說,這是一個藝術家的囈語。當然我並不會接受這種說法。
「啊……沒甚麼,不用理我。」小晴大口大口地把蛋糕放進口裡。
然後,我們二人便一直無話,各自看著自己眼前的電腦螢幕,尋找屬於自己的世界。
直至阿皓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不好意思,要你們久等了。阿亮告訴我你們在這裡,所以便跑過來。」
「還好說,你看你讓在我這裡耗了多少時間。」我淡淡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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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們回到H-Air,由於這趟我只是陪小晴而來,所以我僅坐在一角看著阿皓為小晴剪髮。
雖然阿皓和小晴是第一次見面,但他們的說話卻滔滔不絕,不但比我跟小晴間的話要多,甚至我懷疑連我跟阿皓之間的話也沒有這麼多。
例如他們談論到創造藝術品的話題,小晴問阿皓看著自己用心完成的作品轉眼便離開且永不可能再見的感受,阿皓說髮型設計是流動的藝術品所以想要挽留也挽留不住,這也是身為髮型師的無奈;又例如阿皓問起小晴吃零食的嗜好,小晴說這是由於初戀情人覺得她太嬌小,要她吃多點來補充營養,所以常買很多乾糧零食陪她一起吃,雖然後來分手了,但根深柢固的習慣卻怎改也改不了。
坐著旁觀阿皓認真、體貼且樂在其中的神情,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再看看四周,其他髮型師也是以同樣的態度為自己的客人服務。
今天,我不是主角;在這裡,被鏡框框起來的人才是主角,我只是主角身後那個不經意入鏡的路人而已。於是,我選擇埋首於無盡的八卦雜誌堆中,任意翻揭,在圖文並茂的虛偽與謊言間,一段文字猝然映進心坎:「愛情可以令一個人變得狹窄。視野變狹窄了,因為眼裡只有對方;心胸變狹窄了,因為妒意使人神經質。」
是的,愛情的確可以令一個人改變,就像小晴變得愛吃零食一樣,我也悄悄變了,變得就算這樣垂著頭也能看到自己的髮尾,那是從前那個不照鏡子便無法看到頭髮的我所無法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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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這個夜晚,人去店空的時候,藍白螺旋燈停下來休息的時候,阿皓為我剪燙那個他為我設計的髮型,那個帶點蓬鬆的及肩卷髮。
這個時候,鏡框會把我們框在一起,我們互相成了對方的主角。
剪刀的咔嚓咔嚓則仿如我們之間的對話。
其實我想聊些甚麼話題,就好像阿皓跟小晴之間一樣,不過阿皓似乎都提不起興趣,我們只是一句起兩句止。
完成後阿皓十分滿意地對著鏡子裡的我微笑,其實我不太習慣我的新形象,不過我還是向鏡子裡的他綻出笑容。
後來我們到了忘憂吧,老闆娘莉喬看到我的新髮型後大吃一驚,但又隨即把驚訝掩飾起來,回復往常那處變不驚的樣子。
在幽暗的角落,阿皓凝視著我的新髮型,雙眼像黑洞般產生一股神秘而迷人的吸引力,讓我心甘情願地被一股緊揪不放的離心力吸進去。裡面漆黑得甚麼也看不見,甚至連自己也看不見。
阿皓忽然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擁抱著我,嘴唇貼到我的耳垂邊,不停呢喃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從阿皓口裡呼出的熱氣鑽進耳窩震動耳膜撫過全身,我感到一陣酥麻,全身燃燒起來,不由自主地在深不見底的黑洞高速下墜。
我和阿皓都醉了,阿皓是醉酒,我是醉愛。
醉酒和醉愛,哪一種較易醒來?
當晚,是醉愛的我先醒了。
莉喬走過來跟我談了很多關於阿皓的事:包括阿皓為了當髮型師而跟家人鬧翻了,一氣之下搬出來租住一個狹小的單位,至今跟家人的關係仍沒多大改善;又例如在阿皓平時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初入行之時曾很討厭跟客人賣笑打交道,甚至想過放棄,後來他漸漸明白髮型師的留客之道不單是要剪得一手好髮那麼簡單,才勉強自己戴著笑臉去跟客人說話。
「這孩子常掛著一副墨鏡,就是怕別人看穿他的虛偽。」莉喬對阿皓的關心帶著深深的感情。
我從沒聽過阿皓從前的故事,莉喬口中的阿皓跟我所認識的阿皓判若兩人,我甚至有點懷疑莉喬是不是把阿皓跟別的客人搞混了。
這時我方發覺原來自己對阿皓毫不了解,在我的眼中,阿皓是一個健談、溫柔和善解人意的男人,他熱愛工作也享受跟客人說話,我還以為他對剪髮的熱誠從沒間斷過,原來,他的熱情也有冷卻的時候。
想到這裡,我打了個冷顫。莉喬細心的為我斟來一杯暖飲。
莉喬對阿皓的了解比我深得多,她跟阿皓似乎已超出了老闆與客人之間的關係,從莉喬看著阿皓的眼神,我看得出莉喬對阿皓很有愛,而阿皓對著莉喬的時候也似乎比較能打開心扉。
我望望手錶,二時三十分,有點不想再待在這裡了,但阿皓的頭卻靠在我的肩上,沉沉入睡。
莉喬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於是在口袋掏出一串鎖匙,拿起在我眼前晃動:「沒關係,你先走吧。待會兒我會拖他回家,反正他的家就在隔壁。」
「哦。」我盡量掩飾起此刻才得知阿皓住在隔壁的驚訝,以及莉喬竟然擁有阿皓家鎖匙的震撼,並順口為自己的離開找了個藉口:「那我先走了,因為明天有早課。」
走出忘憂吧後,我才發覺剛才的藉口很多餘,根本就是欲蓋彌彰。
今天的我是怎麼了?換了個很不習慣的髮型,然後跌進天堂裡的地獄。
我踏上通宵小巴,在高速公路上亡命奔馳,涼風撲面而過,我開始為自己出奇的冷靜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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