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剪愛(第三章:淚雨)

4/28/2008

(1)

無論如何無聊,生活還是繼續,而那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仍然會周而復始地進行著。
譬如考試。

譬如戀愛。

霧春四月,煙雨濛濛,阿紀撐著傘把我送到晨曦樓門前,我鬆開挽著他的手,走進宿舍內的升降機前,輕碰箭頭向上的按鈕。

今天的升降機門抹得很乾淨,我能透過它的反射看到阿紀在目送著我。

「快點走吧,別忘了你要趕去下一場的考試。」我轉身提醒阿紀。

阿紀點點頭:「嗯,看你進入升降機內我便會走。」

好不容易等到升降機,我隨著人潮走進裡面,阿紀一直跟我揮著手,直至升降機門口關掉了阿紀依依不捨的神情。

你是想問為甚麼我會跟阿紀走在一起嗎?那個答案如今正被濃霧包圍著,連我自己也看不清。

但其實有必要知道得那麼清楚嗎?

在升降機內遇上住在我對面但不太熟絡甚至連名字也記不起的女生,她跟我打個招呼,我回她一個微笑,二人無語。這情況在大學校園裡很常見,大家彷彿都認識很多人,但大家的關係都薄弱如紙。

升降機繼續上升,氣溫驟降。

「考完試了嗎?」那女生努力地令氣溫回升。

「嗯,今天的考完了,你呢?」

「我全考完了!」

「那麼快?那可以去玩了。」考試期間例牌的對話。

「是喔!待會兒去逛街購物,前幾天鈎在書包上的Hello Kitty公仔不見了,害我渾身不對勁似的,今天一定要去買一個新的公仔。」

「那可以轉個新款的。」我望著顯示屏,六樓、七樓、八樓,到了!踏出升降機,跟那女生說聲再見,回到818室。

我躺在軟棉棉的床上,還是不太習慣面對蒼白的牆和一個人的宿舍生活。

很多東西,其實與習慣有關。

一個女生習慣在書包上掛著Hello Kitty公仔,平日視而不見,可是一旦丟失了,便頓然覺得空空如也,若有所失,急急買一個新的公仔補上,而其實那個公仔根本可有可無,只是失去了會感到不習慣。

至於拍拖,說穿了也只不過是一種習慣而已。那是一種會上癮的習慣,不開始的話並不會覺得怎麼樣,一旦開始了卻會無法抑止。

所以也可以說,這種習慣,無關對象。

我一直這樣認為,直至我遇上男人的淚雨。


*   *   *   *   *

(2)

遇上男人的淚雨,是六月份,初夏某個微涼的晚上。

男人的淚珠呈橢圓狀,沉重而冰冷,仿似一場突如其來的微細冷雨,以每平方秒九點八米的加速度灑落在我的肩上。

剛發現水滴到肩上的時候,我還以為天花在漏水,想要抬頭一望,卻被身後的男人以顫抖的手按著雙肩。

當我望向面前那塊銀框橢圓鏡子,方知道,原來漏水的不是天花,而是在我身後站著的男人,那個叫阿皓的髮型師。

阿皓想竭力阻止飲泣所發出的聲音,但事與願違,微微的哀號已足以震動我的心湖,他放在我肩膀上那顫動著的手像在說:請不要動,暫且讓我這樣。

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我被這場突然的冷雨打亂了思緒,於是開始在腦海中整理今晚所發生的事情。

晚上八時,我與阿紀約了在餐廳吃晚飯,那是一頓永遠沒有完結的晚餐,我們的最後晚餐。
阿紀跟我提出分手,理由是覺得我根本不愛他。

我沒有回話,對他而言是默認。

他沉默地離開了,留下一桌未完的晚餐,和我。

我沒有特別感覺,只是覺得這個男子有點可笑,僅此而已。

然後我糊里糊塗在街上亂晃,也不知晃了多少時間,最後走到H-Air門外那盞藍白相間螺旋燈下。


*   *   *   *   *

(3)

「不好意思,小姐,我們打烊了。」一位女人正拉上閘門,準備離開。

「嗯,沒關係,我只是看看而已。」

女人對我點頭微笑便離開了。

我望著已經停止攪動的螺旋燈,原來它也會有停止下來休息的時候,藍色白色藍色白色,顯得份外鮮明。我看著這盞燈,慢慢地,覺得心如止水。人的心思大概也一樣,覺得混亂的時候,毋需急速前進,停一停,反而會清晰一點。

這時,手機的鈴聲令心湖泛起漣漪:「喂。」

「喂,是我。」男人的聲音

「你是?」

「你抬頭望望上面。」

上面?我抬頭望望天空,是夜,天沒有星,月牙兒孤獨地待在空中,神色黯淡,它偷偷地掩飾自身的缺失,卻不遂:「月兒似乎很寂寞的樣子。」

手機的另一邊沒有答話,良久,他才輕嘆一聲:「好像是啊。」

我和他隔著手機望著同一個月光,雙方都沒有說話。

月兒的光線弱不可視,手機的電波形成一種寧謐的氣息,在黑夜竄動。

我踏出腳步打算離開時,才發現H-Air二樓的窗邊有個瘦削的人影。

是阿皓,他的頭髮剪短了,依舊戴著咖啡色墨鏡,靠在窗前,拿著手機,凝視著月兒。

我望著他,那種寧謐的氣息漸漸變作一股氣流,衝擊著心湖,心湖的漣漪越來越大,無法平伏。

然後,我輕輕吐出一句:「你看起來也似乎有點寂寞。」

「是嗎?」阿皓低頭望向我,露出一絲苦笑:「應該比不上那個望著螺旋燈的你寂寞吧?」

「哦?」我有點尷尬,突然想起兩句詩詞: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那麼,他在這裡多久?一直在看著我嗎?

忽然,阿皓在電話裡說:「這個晚上其實我應該高興,而不是寂寞的。」

「為甚麼?」

「我剛被升為初級髮型師了。」阿皓雖然淡淡的說,但他嘴角上不經意露出的笑,已經出賣了他的喜悅。

「恭喜你喔!」好例牌的反應。

「謝謝。」

黑夜又再回歸沉靜,不靜的,似乎只有我的心湖。

半晌,我們打破沉默,幾乎同時間的打破沉默。

「你是來剪髮的麼?」「我可以找你剪髮嗎?」

我倆相對而笑,然後他掛了電話,走下來開門邀我上去坐。


*   *   *   *   *

(4)

H-Air裡很寂靜,似乎所有人都已經下班了。

室內泛黃的燈光依然柔和,我像上次一樣坐到銀框鏡子前,唯一不同的,是身後的阿皓已經從髮型助理升為髮型師了。

阿皓像上次一樣很細心的替我洗頭。我在想,到髮型屋其實也是一種享受,我們都喜歡被人細心呵護的感覺,而髮型師,正好能帶出體貼入微的感覺。

這種事,也是非關對象的。

「上次那篇訪問怎麼樣?」阿皓忽然問道。

「哦?那個啊,很好,交了功課了。」我不敢說,其實我寫得爛透了,只能勉強的混了過去。

「那就好了。」

「是啊,那次真的太感謝你了。」我補上一句寒喧。

「別客氣。」

洗過髮後,阿皓拿起髮剪:「想怎樣剪?」

「交給你發揮吧,髮型師。」

阿皓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此刻的來臨:「好!我替你修修髮尾和頸位吧,你的頭髮已經很短,別再剪得太短了。」

我點點頭。

阿皓頓了頓,補上一句:「其實你應該留長一點。」

阿皓一手把我的髮絲夾在指間,另一手純熟地揮動剪刀。

咔嚓咔嚓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凝視著鏡子,凝視著裡面的阿皓,他認真投入地修理著我的頭髮,指縫間滲透出的溫柔,與剪刀的剛配合得天衣無縫。剪刀在髮間快速開合,遊刃過處,髮絲輕輕飄落地上。

這種認真神情是我前所未見的,甚至讓我有點心亂如麻。

我不得不承認,阿皓的認真確實讓我有點感動,我甚至懷疑我的頭髮是否承受得起別人如此認真的對待,因為連我自己本身也不曾對它如斯在意。

有人說過,男人在認真工作時最有魅力。我看著鏡中的阿皓,覺得此言甚是,於是不經意低聲吐出一句:「很榮幸能成為你的第一位客人。」

剪刀的聲音忽然消失,阿皓停下手來,默然不語。

氣溫驟降。

「怎麼了?」我發覺阿皓有點不對勁。

砰!阿皓手上的剪刀忽然掉落到地上,把我嚇了一跳。接著,我便感到冷雨落到肩膀上。
我愕然地望著鏡中的阿皓,阿皓戴著咖啡色墨鏡剛好遮掩著淚雨的源頭,我心中充滿問號,卻知道這不是問話的時候。

男人的淚,絕不輕彈;若然落下,必有難言之處,且不足為外人道。

淚雨落到湖上,交織出一個又一個漣漪。

微弱的飲泣聲擴散到整個空間,阿皓的顫抖是震央,餘波直抵心湖。


*   *   *   *   *

(5)

後來,我跟阿皓去了酒吧慶祝。

慶祝阿皓晉升為髮型師,慶祝男兒淚盡,慶祝失戀,慶祝轉換新髮型……突然間,彷彿一切都可以作為慶祝的藉口。

酒吧是阿皓常光顧的「忘憂吧」,我和阿皓坐在暗暗的一角,我環視著。這裡地方並不太大,色士風的音色隨意流走,四周瀰漫著一種隱秘的黑暗,仿似黑洞,可以把所有負面情緒吸走,餘下人們平時隱藏起來、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在黑暗中甦醒。

「阿皓,最近過得怎樣?怎麼這麼久不過來坐坐啊?你女朋友呀?」老闆娘莉喬是個年近四十歲的中年女子,眉梢眼角間不經意地流露出醉人風韻,耳垂下的吊墜在長長的曲髮間若隱若現,略帶磁性的聲音屬於治癒系,她觀人於微:「你看來有點失意。」

「還好吧。」阿皓簡單回道。

「不要在這裡說謊了,逃不過我雙眼的。既然來到這裡,暫且忘了它吧。」

阿皓笑了笑,點了瓶伏特加;而我則在莉喬的意見下,點了杯低酒精濃度的含羞草。我和阿皓一邊喝著,一邊胡扯著,所說的都是一些別人的事,例如某某明星怎樣啊某歌手如何啊這些不著邊際、無關痛癢的東西。

至於那一場淚雨,阿皓沒有說出原因,我也不好意思去問,這一路上我們也沒有再提起過,或者,大家都有著默然不宣的共識。

阿皓喝得不多,但畢竟他喝的是烈酒,自然也會醉。起初談話時還有勁力有邏輯的他,到後來已經迷迷糊糊了。

人們說酒後吐真言,可是他甚麼都沒說,只是望著我,嘴裡發出「士士……士士……」的聲音。

後來,連我也有點迷糊了,不知是燈光的問題,還是酒精的影響,我開始發覺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麼。

我到底在做甚麼?

我到底在做甚麼?

我到底在做甚麼?

*   *   *   *   *

(6)

阿皓的頭忽然枕到我的肩膀上,他醉倒了。

我摸了摸頭,頭髮已經短得不能再短。阿皓說我應該留長一點,我是不是也應該用心一點打理、留長一點愛呢?

把愛留長,談何容易?

唉,頭越來越昏了,最後我也枕到阿皓的頭上,我們像車廂內偶然坐在旁邊的倦透的路人,依偎著,睡了。

然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一本小小的簿子,可以隨身攜帶的那種。鉛筆開始在其上面胡亂舞動,舞畫出一個短髮頭像。然後,男人走過來馴服鉛筆,駕駁著它,把頭像上的頭髮畫長了,換了髮型。紙上的頭像輪廓越來越清晰,漸漸形成一個真人,她開懷地對著男人笑了笑,又走到我面前,笑。

我對她微微一笑,她的頭髮越來越長,並且慢慢向我的脖子伸過來,繞著我的脖子,綁住我的脖子,拉緊,拉緊,拉緊,拉緊緊緊緊緊……於是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我想向男子發出求救的聲音,但卻無力,無力呼喊,無力呼吸,眼前一黑。

待我再度張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正身處於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四周寂靜無聲。縱使如此,我還是強烈感受到,有一位男子在我身邊。

「剛才嚇死我了,是你救了我的嗎?」我小聲地問。

男子沒有答話,但我聽到他均勻有序的呼吸聲。

想起那個長髮,我仍猶有餘悸,打了個顫抖。然後,我觸摸到男子溫暖的臂膀,於是忍不到挽著他的臂,希望這份溫暖能為我驅走寒意。

男人依然默然不語,或者他意會到,此刻,無聲勝有聲。

寧逸、溫暖、幸福。

我享受著,擁抱這種幸福,慢慢沉睡過去。


*   *   *   *   *

(7)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徐徐甦醒過來,阿皓的頭依然枕在我的肩上,眼前依然是「忘憂吧」,色士風的聲音仍然在四周迴旋,只是人聲靜了,客人疏落了。

我在不影響阿皓的情況下,悄悄在袋子內掏出手機,四時二十分。

老闆娘莉喬正笑語盈盈地聽客人說話,她見我望著她,便失陪她的客人,走到吧枱調了杯飲料,然後走過來跟我搭話:「嗨!這杯情人夢,無酒精雞尾酒,特別為你而調的。」

「哦,謝謝!」我不知所措地回應她。

「可以坐下嗎?」

「嗯。」我點點頭。

她坐到我身旁,她的身軀散發出迷人的香氣。

「睏了嗎?」

「嗯,是有一點。」我盡量少動作,以免吵醒身旁的阿皓。

莉喬無奈地笑了笑:「真苦了你……他竟然這樣睡著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

「他也累壞了,這幾年來。」莉喬像惋惜一個老朋友般,為阿皓嘆了口氣。

「哦?」

「能捱到現在,多虧有你吧。」

「這……」我覺得莉喬似乎誤會了些甚麼,只聽她繼續道:「我還一直擔心這孩子走不出過往的陰霾,看來我是白擔心了。」

我又想起男人的淚雨,為甚麼他會突然落下淚來呢?

莉喬敏銳地察覺到我的疑問,於是我向她坦言:「其實,這個晚上他哭了,在替我剪頭髮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啊。」莉喬輕輕點頭:「看來他又想起她了。」

「哦?」莉喬似乎知道不少內情。

莉喬略有所思:「原來他還沒有放下她啊。」

我猜量著,莉喬口中的「她」大概在阿皓心裡佔著重要的位置吧,而且很大機會是阿皓喜歡的人。她會是甚麼樣子的呢?長髮?短髮?阿皓的剪刀也曾在她的髮絲間遊走嗎?她也坐過我現在這個位置與阿皓把酒談情吧,談到累了便互相靠在一起入睡,他們常常都這樣嗎?所以阿皓現在才會睡得那樣自然吧……

「喔,抱歉,我不應該在你面前提起她的。」莉喬雖然懂得察言觀色,但顯然她是誤會了,誤會了我是阿皓的新女友。

我本想向她澄清,但又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甚至有點暗自竊喜,於是話到嘴邊又收回了。

莉喬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笑容:「年輕真好,就好像雞尾酒一樣,千變萬化,因為有著無限可能性,所以多姿多彩。」

是嗎?怎麼我總覺得無聊透了?我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當然,我並沒有表露出來。

莉喬嫣然一笑:「失陪一下,你慢慢。」說罷便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暗香已去,我呷著那杯叫情人夢的雞尾杯,心中想著莉喬剛才的話,側耳能聽到阿皓平穩的呼吸聲。

此刻,阿皓正如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安然地睡著了,我的心也因此而覺得安寧。如果能一直這樣待下去也不錯啊,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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