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家

8/26/2004

這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令人連家的溫暖也嫌棄。

我是一名留學生,數年前以勝利的姿勢乘著別人羨慕的眼光從小城來到異地升學,新的身份新的環境新的體驗,每天都多姿多采。

我不想家,家裡很嘈父母很牢騷,家裡很冷清父母相對無言,家裡物質豐富父母工作至夜深不歸,於是我不想家,我享受自由自在一個人,這裡要多美好有多美好,我不想家,也不需要家。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這些到底是事實還是我在自我催眠。


這年,我隨學校到日本交流和研修,從一個異地去到另一個異地,帶著的身份不再是留學生而是代表這個地方的學生,這種感覺其實是挺特別的。忽然間,我對於自己是來自何方,也有點迷糊。

同學們懷著興奮和期待的心情,同學的家人來到機場送機,他們對家人及這個地方戀戀不捨,甚至整晚輾轉反側未能入睡……對此,我的心底是有點不屑的。我暗暗譏笑他們如此大個人連離家數天也誇張得這個樣子,也為自己超然的獨立能力而沾沾自喜。可能你會覺得我太自負,但千萬別胡亂猜說我在妒忌。我不想家。

這個研修的過程中,有一個環節是將我們分配到日本人的家裡寄宿,讓我們有機會用日語跟日本人溝通,並感受一下他們的生活。

對於這個環節,我們都很緊張。我們都害怕自己的日語不濟,無法跟他們溝通,失禮別人也失禮自己。雖然我們早已練習過到時寒暄甚麼禮儀怎麼做,但總是放心不下。

從來沒有到過陌生人家裡住,連對方是怎樣的家庭怎樣的人也不太清楚,是令人擔憂的第二個原因。而這個憂慮,在我接觸到那個家庭一小時以後,便一掃而空。

和藹可親,從來沒有見過比他們更適合以這個詞語來形容的人,他們是慈祥而有耐心的。雖然在很多時候我也聽不明白他們在說甚麼,但他們仍然一遍又一遍慢慢地重覆說給我聽;雖然我表達不了甚麼給他們知道,但他們仍然細心聆聽並鼓勵我。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觀光一起遊玩,他們買了幾件衣服給我,我很高興我很溫暖我很感動。

Homestay這個單詞,包含了Home(家)的成份,在這個旅程之前,我將它理解為寄宿在別的家庭裡,這個「家」,是指在一間屋裡有一戶人在裡面居住,而在旅程之後,我的理解相同但卻又多了點東西,這個「家」,是帶著感情色彩的,屋裡除了有人以外,還有關懷,還有溫暖,還有愛。

離家已久的我,竟然在另一個異地,尋到家的感覺,我實在未曾想過,也覺得不可思議。眼前這個家,令我想起小城的家,那個真正屬於我的家。已經很多年沒有一家人一起吃飯了,即使放長假回到家中,家人忙得不可開支,連聚在一起吃一頓飯也成為奢侈,更莫說其他了。

在寄宿結束時,在那個離別的黃昏,我戀戀不捨,總希望時間能夠延長。臨走前,他們說了一堆說話,我聽不明白,只是在不斷點頭,我猜大概是保重之類的說話吧,後來經過別人的翻譯,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向我致歉,說他們照顧得我還不夠好……不!你們實在太好了!這個家實在太好了!我這樣的想著,然後不住的搖頭和點頭,我甚麼也沒有說,我語塞,腦中不能冷靜地併出合適的句子來表達我的感受,我的心在抽泣,我想哭。

這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令人胡思亂想。有時,我會想起兩個家,一個有很多說話想要表達卻言語不通的家,和一個語言無阻卻沒有甚麼話想要說的家。有時,我會想,我不想家,其實我只是不想要一個只有空殼的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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