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飛(一)
12/09/2003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
王紫依獨坐在新房內,沒有點燈,一切都變得黑沉沉,她並不知道這夜的月是圓是缺,甚至不知道這夜是否有月。
她只知道,八個月前的那個三月初三,月是圓的。
月牙兒未圓的部分,有李植來填滿。
那夜,是他們私奔後第一天安定下來,他們以天地為父母,以明月作媒人,拜堂成親。
如果王家不是逼得他倆走投無路,他倆絕不會日夜奔波走到這異鄉來。
王紫依是北方有名的大財主的獨生女兒,年方十七,清秀脫俗,竟無一點富家小姐的驕氣。
王家世代從商,名頭響遍整個北方,正好與南方著名的商賈世家歐陽家並排而立。
王家與歐陽家都希望能與對方好好結交,以擴大營商的嶺域,於是,王家便將女兒許配給歐陽家二公子歐陽貫。
那場婚事,本是門當戶對,珠連璧合,也是商界的觸目盛事,是近乎完美的一個決定。
唯一的瑕疵,是王紫依已傾心於李植,而且無法自拔。
李植與王紫依郎才女貌,真心相愛,已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境地。
事實上,李植亦曾有向王家提親,但在王家眼中,他只是個沒出色的窮書生而已,又怎會將女兒的終身幸福托付於此人?
於是,李植總是對王紫依說:「我李植今日雖是個窮書生,但他朝有天我必高中,那時我再不怕配不起你,你一定要等我!」
等!王紫依雖然願然等下去,但王家卻等不得了。王歐陽二家結為姻親,當然越快越好。
王紫依無能為力,終日以淚洗臉,最後,她決定放棄這裡的一切,跟李植私奔!
荷花池畔,王紫依把這個主意告訴李植。
「這…」李植大感不妥:「這樣做似乎有違禮法。」
「難道…難道你竟忍心瞧著我嫁到南方去?」王紫依憂鬱的眼眸泛起淚光。
李植心中一酸,無言以對。
「很好,很好,很好…」王紫依心中悲苦,竟也不再勸李植,轉身便走,背影淒淒,口中唸道:「妾有容華君不省,花無恩愛猶相並,花卻有情人薄倖……」
李植瞧紫依如斯傷心,心中耿耿,情感氾濫,一把拉住王紫依:「我們離開這裡吧。」
王紫依心中感激,這七個字,已包含無限的憐惜、愛意和關心。
於是,他倆便離開此地私奔去了。雖說是私奔,卻又像神仙眷侶遊山玩水,渡過他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西杭。二人在蘇州住了數天,竟捨不得這裡的湖光山色。世上竟有如此地傑人靈的地方,他們也禁不住在這裡安定下來。
那夜,只有天地、明月,只有李植、紫依,但已經夠了。
李植揭起王紫依的鳳冠,瞧著她清秀的臉龐上那泛起淚光的眼眸,雖不知她是悲是喜,但無疑這些日子以來她己漸漸消瘦,不禁心疼:「娘子,你苦了!」
王紫依搖搖頭,其實他已帶她離開了地獄,又何苦之有?只要能夠跟他在一起,她便心滿意足了:「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更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李植心中激盪,擁著美人兒,道:「我李植今日雖是個窮書生,但他朝有天我必高中,我不會讓你捱苦的!」
王紫依嬌笑道:「這番話我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哦?」李植心中盤算著,這番話連他自己也記不得說過多少遍,大概在懂事那天已開始立了這個志願,作國之棟樑,為民請命……算一算日子,再過半年他便要離開這裡,上京赴考去了。
王紫依見李植沉思不語,便問道:「你在想甚麼?」
李植想到半年後的別離,不捨之情湧上心頭,不自覺得又把王紫依擁得更緊,他實在要好好珍惜這段日子。
王紫依被李植緊緊摟在懷裡,心跳加速,粉紅雙頰,已有些醉了:「夫君,你說我們將來的孩兒,叫甚麼名字好?」
王紫依吹氣如蘭,把李植的心弄得癢癢的,他不停想著,腦中卻只響起王紫依的聲音,以及分別在勸他私奔時和剛才所唸的兩闕詞,這兩闕詞都是歐陽修所寫的,詞牌竟都是《漁家傲》。
李植柔柔道:「我們將來的孩兒,就叫作家傲吧。」
「家傲……」王紫依唸道:「嫁此夫家妾之傲。」
李植接著道:「家有賢妻誰不妒?」
王紫依笑了,笑得更甜、更嬌、更美。
「娘子,你怎麼不點燈?」忽然,旁邊傳來一個陌生男子溫柔的聲音,接著,燭光走遍每一個角落。
王紫依如夢初醒,替她揭起喜帕的,已不是昔日儒雅彬彬的李植,而是眼前這個面如冠玉的歐陽貫。
歐陽貫瞧著新娘子,已不覺痴了,她清秀白晳,冷若冰霜,眼裡透出一絲淡淡的哀愁,這就是他等待了二百四十個晚上的未婚妻嗎?她竟然病了八個月!(王紫依出走後,王家以紫依臥病在牀為藉口,將婚期延遲。)她竟然讓他等了八個月!但他現在卻暗自興幸,還好他有等下去。
歐陽貫見紫依愣愣的不作聲,卻道她含羞答答:「娘子,讓我們乾了這杯合卺酒吧。」
王紫依拿起酒杯,是酒,也是走!她記得那個早上,那個與李植成親半年後的早上,酒館外渡頭旁,楊柳依依,信誓旦旦。
準備上京赴考的李植,執起紫依纖手,依依不捨:「娘子,你一定要等我,等我高中後,便立即回來接你。」
「上京路途遙遠,記得萬事小心。」
「你的身子一向不好,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直至我回來照顧你。」李植實在不願剩下紫依孤身一人,他實在擔心得很。
王紫依咽哽,她也不願離開他,她想哭,卻不能哭,她怕他因為擔心她,連功名也放棄!
李植也沉默了,腦中縱有千言萬語,他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最後,船家要開船了,李植要走了。
最後,王紫依對李植說最後的一段話:「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是的,李植想著,他倆的感情就像磐石蒲葦那樣堅定不移,永世不渝,她一定會等他的。
只是,李植卻想不到,堅定不移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
李植走了以後的一個月,王家在營商途中,路經蘇州,竟碰上失蹤多個月的王紫依,於是便毫不留情地把她帶走,再次強逼她完成歐陽家這樁婚事。
王紫依無奈、傷心、絕望,她好想一死以明志,但是,她還記得他的聲音:「你要好好保重身子,直至我回來照顧你。」
於是,她靠這兩句話,哭了好幾天,支持了好幾天,直至有一日,她再也捱不住,昏過去了。
林大夫把了把脈,竟不住的搖頭、嘆息。
王紫依自幼身子虛弱,這個林大夫是瞧著她長大的,對她的身體狀況再也熟悉不過,連林大夫也搖頭嘆息,這代表甚麼?
只聽林大夫說道:「她的身子甚為虛弱,待我一會開張藥方,每日一服,必定要定時服用。」
王家聽見依紫並無大礙,只需好好調養,猶如放下心頭大石,於是便離開了紫依的閨房。
房裡只剩下林大夫和昏睡的紫依,林大夫搖搖頭嘆道:「唉!紫依!你這苦命的孩子,身子一向不好,現在又未婚先孕,那……唉!你要好好愛惜自己……」
林大夫走了,王紫依睜開雙眼,她似早已清醒,又似迷迷糊糊,心中唸著:「夫君,你聽到沒有?是我們的孩兒!是我們的家傲!」
自此,紫依更不能輕生,她知道,她要好好活下去。
她康服得出奇的快,她要等,等這孩子出生,等李植把她接出去,等一家三口團聚,她相信一定會等到這一天,她默默唸著:「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歐陽貫雖對詩詞不太通曉,但王紫依喃喃唸出的這兩句,他是明白的。如此一個美人赤踝踝地向自己吐露出如此堅定的情意,有誰不心醉?有誰不銷魂?
歐陽貫心已醉,魂已銷,意已亂,他再按捺不住,他緊緊的擁吻著他的新娘子。
王紫依沒有反抗,或者應該說,她沒有反應。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後默默承受。
默默承受著這夜,也默默承受著這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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