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苗

6/30/2003

(一)

當下課鈴響起的時候,便是每一堂課潛服期過後、病症出現的時間。

病症一:全班同學雙目緊閉,全身無力,頭部貼桌,呼呼大睡。這代表剛才上課的教師是一等一催眠高手。

病症二:安坐位中,鴉雀無聲,全班埋首同一科目的課本。這代表即將有測驗,同學們好不容易才等到可以光明正大地溫習。

病症三:課室空無一人,同學們都走到外面舒展筋骨,或跑到小賣部去上倉。這代表剛上完一堂既悶且無法動彈的課,或者準備沉悶的下一課。


當然還有各類奇形怪狀的其他病症,樣樣新奇,曾出不窮,目不暇給。

楊杏眉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不會踏進學校,不會聽到學校的鈴聲,可是她錯了,今天的她顯然在這所曾經就讀的中學觀察著自己過去的影子。

如果不是楊杏眉從前的中學同學、現今這裡的教師蔡思情分娩需要請假,如果不是這間中學人手不夠,如果不是楊杏眉仍是失業大軍的一員,她就不必在這裡擔任臨時教師了。

當這三件事情同時發生的時候,當蔡思情打電話去找楊杏眉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這個教師的頭銜是無法推掉的。

「既然你正在找工作,而你眼前正有一份工作等你,為甚麼不去嘗試?這天下失業的人夢寐以求的事,你竟然在推三推四!更何況當老師是你自小的志願哩!」

「我實在肩負不起如此重大的責任,作育英才,談何容易!」

「不要總是看輕自己吧,只是教教書而已,我相信你一定沒有問題的。」

「但教師不是……」

「不要再這樣固執了,我對你很了解,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勝任,我對你很有信心,為甚麼你反而對自己沒有信心呢……」電話筒內蔡思情的喋喋不休像洪水一樣把楊杏眉的思想淹沒、沖走,楊杏眉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事實上,她再不需要說任何話,蔡思情已經決定了非她莫屬:「你不作聲就代表你默許了,我會向學校安排好一切,麻煩你了,好好努力噢!」

楊杏眉深知蔡思情完全是為了自己,對於這份盛情,她是非常感激的:「或者她說得對,是我,不懂得把握,是我,太固執。」

於是,楊杏眉又回到校園了,以另一個身份聆聽下課聆聲,然後是與別不同的上課鈴響起。

這上課鈴聲,代表了楊杏眉以教師的身份去上的第一堂課。


*  *  *  *  *


(二)  

週記  第卅一週  

星期二下午的足球比賽的半準決賽非常刺激,對手是去年的冠軍。這場比賽,我們整班女生都站到場外為我班球隊打氣,而球員都踢得很起勁和出色,尤其隊長葉信帆更是拼命,因為下一年他便要到外國讀書,在這最後一年他立誓要奪魁,所以踢得特別精彩,特別扣人心弦。上半埸,在球來球往之間,雙方保持了平手的局面,令我們都非常緊張。下半場,我們的守門員還未準備好之時,敵方竟快速地攻向我方,嚇得大家都不禁驚呼,幸好射中門柱。我班既不能失分,也希望得分,在穩守的情況下,在比賽最後幾分鐘,葉信帆以英勇的姿態單刀攻向敵方,終於取得這場的唯一入球,驚喜地以一比零晉級,我們都高聲呼叫,實在太開心了。

之後,由於我要趕著去補習,所以葉信帆便順路載我一程。我一直覺得他那全白色的電單車非常特別,通常男同學的電單車都很酷、色調較沉,但他偏偏選擇如此清樸的顏色,他說他這輛是名副其實的純白小綿羊,像他自己一樣!我也不知應該肯定還是否定他才好,只是真的捨不得他要離開這個小城、去到遙遠的異國。

這天實在太興奮太高興,連星星也特別燦爛,害我整晚也睡不著。  

 

分:乙下
評:勿再多寫球賽之事


*  *  *  *  *


(三)

數學這門學科,有人覺得很容易,有人覺得奇難無比。每個學生的資質和領悟能力都不一樣,所以教學進度很難捏得準。然而,楊杏眉這節課算是順利完成了。

「看來我真是有點教書的天份。」暗自興幸的楊杏眉一踏出初三甲課室,便看見她的中學同學李峻文老師從一間出現「病症一」的課室中走出來,他是一副典型男教師的模樣,白恤衫黑西褲,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

李峻文微笑著向楊杏眉走來:「杏眉,第一天上課慣嗎?」

楊杏眉聳聳肩答道:「還好吧!可能大家還未了解我,所以都不敢亂來。」

「初三甲那班小鬼挺麻煩的,我這個代班主任要整天板起臉來對著他們,他們才不敢搗蛋。」李峻文得意地道:「怎樣?要不要我教你幾招為師之道?」

楊杏眉鎖起眉頭:「天啊!你才教了半年書,便學別人說甚麼為師之道嗎?我心領了,我才不要每天板起臉來像個瘟神似的,也不想學你的催眠術。」

李峻文苦起臉來,像受了委屈般解釋道:「不是我懂得催眠術,只是那傢伙越來越不像話,該休息的時候不休息,上課時才來打瞌睡!你責罵他們,他們又當你唱歌!算吧,反正我有教書就是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楊杏眉無奈地搖頭苦笑:「唉!當年我們又豈不是如此?」

「所以嘛,這可能是報應了。」李峻文開始發表他的偉論:「八年前我們唸初三時是如此,八年後的今天我們教初三時又是如此。由此可見,科技雖然進步,但教育似乎永遠在原地踏步。」

「嗯嗯。」楊杏眉學著他的語調:「所以嘛,當年大家覺得老師不負責任,今天你當起老師來似乎還是那個模樣。由此可見,老師在原地踏進,教育才會原地踏步。」

「不打緊吧,反正校長如此照顧我們這群校友,只要和學校打好關係,畢業後便可以立即回來當老師,薪高假多,何樂而不為?」李峻文不禁又得意起來。

楊杏眉忽然神色黯然,沉默不語,乾枯的眼神閃出異樣的光芒。

李峻文立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知道杏眉最恨就是這類漠視學生只知道自己利益的老師,於是連忙扯開話題問道:「其實你有否考慮過在思情回來後繼續在這裡教書?」

楊杏眉搖搖頭,淡淡道:「其實我早便發誓這輩子都不要當教師,不要再回到學校,這次也算是違了誓,以後,以後一定不會了。」

李峻文嘆了口氣,想說:「還是因為當年的事嗎?這樣值得嗎?杏眉,你未免太固執了!」可是當他接觸到她眼裡那異樣的光芒,又立即把話吞下去了。

他記得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她的眼睛像黑洞,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吸引著所有認識她的人,但自從八年前的事以後,黑洞便開始枯萎,再不能從眼裡看出她的智慧、思想和感情。偶然,這雙眼會閃出異樣的光芒,像受傷的野獸看見獵物一樣。

二人的腦袋在各自轉動,沉默地走著走著,便到了教務處。

教務處門外,站著一個男生,皮膚黝黑,高高瘦瘦,恤衫並沒有束好在褲頭內,髮間仍有點染髮後殘餘的痕跡,一副典型老師眼裡的壞學生、學生眼裡的普通人模樣。

李峻文立即換了副老師的臉孔,走向他並道:「黃少明,你可以交那份表了嗎?」

黃少明從銀包裡取出那份對摺疊了四次的資料表格,李峻文把它打開,看了看,怒道:「你有沒有搞錯?!怎麼又空了父母一欄?就是因為你上次沒有填好,我才把它打回頭要你再填!你竟然又原封不動地交回來?!」

黃少明斜眼望著李峻文,晦氣地道:「我沒有父母的!」

「你不用找藉口,你根本想向我挑戰!你有沒有父母我一查就知道了!」李峻文與黃少明的目光之間似乎閃出了電光。

「隨你怎麼說吧,反正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這時站在一旁的楊杏眉,心裡總是覺得隱隱不妥,她徐徐走進他們之間,向黃少明露出關心的神色:「怎麼了?你是不是有甚麼問題?看看我是否可以幫你解決?」

豈料黃少明卻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態,只拋下一句:「他才有問題!你要幫就先幫他吧!」便轉身走了。

李峻文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些學生資料是我趕著要交給主任的,這樣你教我如何是好?」

楊杏眉一直望向黃少明離開的那個方向,聽到李峻文的嘆氣,便淡淡答道:「既然你也說可以從舊有的學生資料中查到,那還有甚麼問題?」說完,也沒有正眼去望過李峻文,便獨個兒進入了教務處。

李峻文呆在教務處門外,忽然像靈機一觸那般:「是了!怎麼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於是便輕快地踏入教務處。

教務處外又只剩下來來往往的師生,而這段發生在此的小插曲,卻深深映進另一個人的瞳孔。


*  *  *  *  *


(四)  

週記  第卅二週  

週三,我們要作出人生重要的一個抉擇,因為下一年我們便要升上高中,所以這天我們要填好文理分組的表格。同學們有的很果斷,有的很寡斷,有的獨行獨斷,也有的約好一起選同一組。而我一向是個決斷、想說就去說、想做就去做的人,所以也沒有考慮得太多,毫不疑惑地選了理組,我想我將來不會後悔吧!

我是不明白為甚麼班主任總是要學生寫週記,是因為想了解學生、和學生溝通,還是要學生作文?如果是想了解多些學生,為甚麼要向週記評分?我覺得很可笑,週記日記這類表達心聲的東西都要評分嗎?這也不是重要問題,最無理的是:為甚麼自己的週記內容都要給指定?是不是因為我連續寫了數個星期的足球比賽,覺得我寫得太多,所以禁止我再寫?我最近可是真心專注於這個比賽,要我寫別的,是不是敷衍?例如把報紙的社評抄下來,然後令人覺得:這真是一個關心社會的好學生啊!

   

評:

這篇週記,幸好落在我這個代班主任手上,否則你以後的遭遇一定不堪設想。其實,每個班主任對週記、對學生都有不同的要求,至於他的要求是否得到學生的認同,則見仁見智了。我曾經也遇過一個班主任,總喜歡在集會中把同學的週記讀出,那時候我覺得是太離譜了,但事實上,作為學生的只可以接受,接受一切自己認同和不認同的。

在我做代班主任期間,你喜歡寫甚麼就寫甚麼吧!


*  *  *  *  *

(五)  

那天放學後,楊杏眉駕著她那輛白色的私家車在夕陽映照的西灣路上飛馳,車速令她覺得有個模糊的影子正輕快地奔到她身邊,然後,她便能安穩地駛進市區。

突然,那個影子清晰地活在她眼,前他穿著校服,駕著白色的電單車,白色的小綿羊,在她的身邊刷過,穿插於車與車之間。

楊杏眉的眼神與心臟同時跳動,她急忙追在那輛電單車後面。

如果世界上有一種花會在枯萎後綻放,那一定是跟楊杏眉現在的眼神一樣,而這樣的花和這樣的眼神,都會是一個奇蹟。

電單車停泊在某大廈前的車位,楊杏眉把車停在對面的街道旁,遠遠的看著。

當那個人卸下頭盔時,楊杏眉已忍不住笑罵自己的傻,同時,花兒再度枯萎。

那個駕駛電單車的人,赫然是初三甲的黃少明。

當黃少明正要踏入大廈時,另一個穿著制服的女教師把他叫住,二人說了幾句,便一起走進大廈。

楊杏眉雖然聽不到他們說甚麼,但她認得那位老師便是她唸初一時的班主任,是一個徹頭徹尾為學生著想的好老師。

她記得許笑琪老師曾經跟她說過:「如果每個人出生的時候是一張白紙,然後在世界中被不同的顏色所污染,那麼教育便是一塊砂擦,教師要根據不同的紙質施與不同的方法和力度去把顏色擦掉,倘若方法不對、力量過大,紙張便很容易被擦破。」當時她並不太明白,現在,好像有一點領悟。

於是,她不禁想起她自小的志願,便是當一個像許笑琪這樣出色的老師,更想起自己的改變,實在變得可怕。這個世界,的確是甚麼事也可能發生。

大約半小時以後,許笑琪便走出來了,楊杏眉把車駛向許笑琪身邊,探出頭來向她打招呼:「miss許,認得我嗎?」

「楊杏眉嘛,我怎會忘記。」許笑琪每次遇到自己的學生,都會笑得份外燦爛,於是,楊杏眉報以同樣的燦爛:「你往哪裡去?我載你吧!」

許笑琪很想跟這個十年前的學生聊聊,於是便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楊杏眉此時方看清楚許笑琪,她的臉上已經有不少歲月的痕跡,畢竟她當楊杏眉的班主任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奇怪的是,楊杏眉並不覺得她老了,反而那幾道痕跡使她更具成熟的韻味。

從未放下笑容的許笑琪一上車便道:「恭喜你當了老師,實現了你自小的夢想。」

對於老師這個銜頭,楊杏眉是百感交雜的,但她不願表露她的心事,便微微一笑以示謝意,然後道:「miss,你還沒答我應該載你到哪裡去。」

「嗯,你就載我回家吧,你還記得在哪嗎?」

「當然記得,我記得初一的時候我們都喜歡去你家搗蛋的。」

「是啊!不經不覺已經十年了。」許笑琪感觸地道:「我記得那年之後我便去了外國進修,當我再回來教的時候,你們都已經畢業走了。」

「嗯嗯,這十年間的確發生了很多事。」

「他們都過得好嗎?」

「我所知道的都還不錯吧,大家也很努力求生。」

「是啊!你看蔡思情多幸福,這麼快便擁有事業,擁有家庭,還快要有孩子哩!」

楊杏眉點點頭,忽然發覺雖然自己和思情同是廿三歲,但卻相差太遠了。

許笑琪似乎看穿了楊杏眉的心事:「你的事業剛開始,慢慢來吧!愛情亦然,你現在還年輕。」許笑琪頓了頓,又道:「我記得那時候我們班上有個踢球很捧的男孩,他怎樣?」

楊杏眉原本專心望著前方的眼神突然又再度露出異樣的光芒,每當別人碰到她這光芒便會暗叫不妙,然後像小動物看見野獸般急忙地閃避,但許笑琪似乎知道得實在太少,而且她只是出於一片關心,所以楊杏眉也不願傷她的心,罕有地回答道:「他初中以後便去了外國,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我想他在那邊的生活應該還不錯吧!」

「嗯,那很好。」許笑琪好像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楊杏眉不願再說此事,於是便轉移話題道:「miss,你認識黃少明?」

「是啊,兩年前我曾經當過他的班主任,這次我也是專程來找他的。」

楊杏眉雖然也親眼目睹老師是來找他的,但卻想不透其中原因:「有甚麼重要事?不在學校跟他聊?」

「有時候在學校是比較難說話的。」許笑琪的臉開始由笑容轉變成認真,夾雜著一點愛,這大概是為人師表者關心學生的臉孔了:「其實今天在教員室門外發生的那件事,我看得很清楚。」

「哦?」楊杏眉雖然在駕駛,但也不禁驚訝地望了許笑琪一眼,只聽許笑琪又道:「因為我現在被調去輔導處,你應該知道,輔導處在教務處對面,輔導處有個窗子可以看到教務處門口。」

「原來如此,但這樣的事天天都會發生,倘若你每天都如此,你會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

「盡我的能力吧!黃少明的脾性我比較清楚,所以便來找他聊聊。」許笑琪輕嘆了一聲,又道:「原來他的父母要離婚了,他不知道要跟哪一方,所以才會空了父母一欄沒有填上。」

「哦?」這真是楊杏眉始料不及的,現在想起來,李峻文的口氣又似乎大大不妥了:「看來我這晚要打個電話把這件事告訴峻文了。」

許笑琪又露出燦爛的笑容,她實在希望這些年輕人都能全心全意地當教育工作者,使令一群年輕人健康地成長。

就這樣說著說著,許笑琪便已到了她的住所,她和她的笑容,同時離開了車子。

黑夜降臨,銀白的月光照著獨自踏上歸途的白色私家車。



*  *  *  *  *

 
(六)  

週記  第卅三週  

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很好的班主任!你給我的回應竟然和我的週記差不多長!

適逢校內種植的花卉盛放,星期六放學後,我們一夥約八人與這個學期完結後便要離開的葉信帆留在學校內拍照,原本是非常高興的,可是在拍照途中殺出個梁燕筠(她是一個甚麼也管一頓、人見人厭的婆娘,經常無理取鬧且記學生缺點,我們都懷疑是否記得越多升職升得越快),這時剛好是葉信帆和我在拍照,他的右手假裝搭在我的右肩上,其實兩人的身體並沒有接觸的!但筠姐強說信帆摟著我,又說甚麼男女授受不親、學生不應談戀愛云云,弄得我們又怒卻又不敢插嘴。

現在是甚麼年代?!如果真的是輕輕搭搭肩膀也沒有甚麼大不了吧,更何況信帆只是假裝!搭搭肩膀又說別人摟摟抱抱,握握手又說別人牽手,一男一女在街上碰到一起走著又說別人談戀愛,這個人真的不知道是甚麼年代的!她是不是要靠這些「欲加之罪」把我們這裡的「壞」學生都趕離校?她眼裡的「好學生」是不是那種要他向東他不敢向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遙控機械人?像筠姐這種人,一個也嫌多,但好像越來越多老師以她為榜樣,他們是不是瞎了眼?老天爺是不是瞎了眼?

幸好筠姐趕著去開會,才不至於給她罵一個下午,只是信帆給她登記下了名字,希望這件事已經完結。

下星期一便是足球比賽的決賽,真是緊張極了!你記得來為我們班打氣啊!

   

評:

下次拍照時要小心一點,還要記得找我哩。

另外,我承認學校某些方面是有問題的,但其實還有很多有愛心、盡責的老師默默耕耘,希望能夠改善學校和學生,只是你們眼看不到而已。

至於足球比賽,我會來瞧熱鬧的,亦期待著這個冠軍。



*  *  *  *  *


(七)  

楊杏眉上課的第二天,初三甲便鬧出了大事。

那天上課鈴響後,楊杏眉便捧著數學課本向初三甲的課室走去,還未到達,便已聽到該班嘈吵之聲不絕,竟比平時下課還要厲害,她知道這應該是因為剛上完體育課太興奮的緣故。

可是,當她踏進課室看到黑板,便知道自己錯了,因為黑板上寫著八位同學的名字,還有十幾個大字:

  攜帶違禁品進入課室,記小過一次。  
                     訓導處  


楊杏眉認得這是訓導主任梁燕筠的字跡,然後聽到各同學都在討論,大概還沒有注意到老師已經來了。

「筠姐太過份了,她憑甚麼襯我們體育堂不在課室時搜我們的書包!」

「呵呵,幸好我今天沒有帶漫畫回來看!」

「怎麼連我午餐的飯盒都沒收了?!天啊!還記了我一個小過!我這次完了!」

「我才完了!我的手提電話啊!」

「她這樣做跟小偷根本沒有分別嘛!如果我不見了錢包是不是她負責?!」

「下次我們可以在鄰班上體育課時偷掉他們的錢,然後像她這樣寫幾個字在黑板,哈哈,那時筠姐真是掉進黃河也洗不清,哈哈,有趣!」

「別胡說了,若給筠姐聽到你便死了!」

「喂喂,你們知不知道現在已經上課了!」楊杏眉恐怕他們整堂課都沒完沒了地談論這件事,只好兇兇的命令道:「快給我滾回自己的座位!」

同學們此時才發現楊杏眉的存在,然後,不消五秒便已安靜地站在自己應佇立的位置,像平時那樣敬禮。

楊杏眉發現有兩個座位空了,於是便問了起來,只聽有同學道:「剛才我們上體育課時,訓導處進來搜我們的書包,不知怎的,雖然黃少明甚麼也沒有帶回來,卻竟然也被他們記了個小過,現在陳大文跟他一起去了訓導處問個究竟。」

楊杏眉大概已明白事情的始末,她盤算著,然後,陳大文便一個人回來了。

「喂,大文,怎麼樣?」

「筠姐說他們從小明抽屜內搜出了幾本《神雕俠侶》的漫畫。」  

「啊!」一位叫張偉強的同學突然跳起來:「那幾本書是我向鄰班一個同學借的!我叫他下課時放進我的抽屜內,怎會跑到小明那兒?」  

「啊!」另一位同學又跳了起來:「我記得上體育課前有個同學走進來找你,那時你不在,他便問我哪個是你的座位,我忘了小明跟你調了位,所以……」  

「Oh!My god!」張偉強大叫不妙。

「Oh!My god!」楊杏眉暗叫不妙,怎麼第二天上班便遇上這樣的事?看來這節課已沒法子上了。

當然,她可以選擇繼續教書,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李峻文身上,他一定會這樣做,但楊杏眉不同,明知沒有人聽課仍繼續講書,她做不出,也沒有這種能耐。於是,她便在書上挑了四條數學題目,然後向同學們道:「這四條題目是堂課,你們現在先安靜地把它們做好,我去訓導處替黃少明解釋一下。」

眾學生聽到這新老師竟肯替他們做先鋒,都不禁齊聲歡呼鼓掌:「miss楊萬歲!miss楊萬歲!」

楊杏眉苦笑搖頭,心道:「一班如此可愛的學生,為何竟有人忍心待他們如仇人、如升職的踏腳石?」然後,便三步併作兩步,急急忙忙向訓導處走去。

當她到達訓導處門外,便聽到梁燕筠刺耳的聲音怒吼:「你給我閉嘴!犯了校規死也不認,還在這裡顛倒是非、辱罵師長!哼!是不是嫌一個小過太輕?好!現在我再記你一個大過!」

「哼!有種你便趕我離校!賤人!」話畢,黃少明便開始說髒話,傾盡他這輩子所會說的粗言穢語。

實在大快人心!楊杏眉有一股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在八年前,她已經好想好想對梁燕筠如此破口大罵,只是她像大部分的學生一樣,只敢在背地裡抱怨而已。

現在,她彷彿又是學生的身份,她欣賞黃少明敢怒敢言的勇氣。

「哼!像你這樣的學生,你以為學校很想留你?學校恨不得立即要你們滾!你想離開?!立即可以!」梁燕筠被火上加油,喊得歇斯底里。

楊杏眉敲了敲門,然後便打開門走進訓導處,只聽梁燕筠向她罵道:「你有沒有教養?!怎麼不敲門便走進來?!」

楊杏眉已很久沒有見過梁燕筠,她的眼裡又開始出現異樣的光芒,並打量著眼前這個人,當年她唸書時這個人還只是個普通的教師,想不到現在卻當了訓導主任,但似乎她還是那副德行,見人就吠,而且氣焰越來越盛,足以把整間學校以及學生燒毀。

梁燕筠見楊杏眉目不轉睛瞧著自己,氣焰更盛:「有甚麼事快說!別耽誤時間!」

楊杏眉從另一個世界中醒過來:「梁主任,這位同學是無辜的,那幾本漫畫並不是他的!」

「哼!我親手在她的抽屜裡搜出來的,難道還有假?!」

「那是一場誤會,那幾本漫畫是另外一位同學的!」

「你又怎樣知道?別胡扯了!你口口聲聲說另有其人,那個人在哪?!」

楊杏眉咽哽,她雖然希望能替黃少明洗刷冤情,卻沒有想過要指控張偉強,一時之間,無言以對,腦袋一轉,又道:「我真的不明白學生看漫畫到底有甚麼問題?這本漫畫的原著,我們學校的圖書館也有吧!為甚麼現在學生帶回來看卻要記小過?」

梁燕筠泠泠答道:「學校的規距就是這樣!」

對於學校那些打著為學生好的旗號而訂下的無理無厘頭不治標不治本的規條,楊杏眉也沒有法子,只好淡淡地道:「這事先擱下,我先帶黃少明回去上課,可以麼?」

梁燕筠見楊杏眉已投降,心中得意,而且想到這件事不能一下子便處理妥當,便答應了。

楊杏眉和黃少明一起返回課室,路上二人都沉默無言,各懷心事。  

  

*  *  *  *  *


(八)

週記  第卅四週  

從來沒有人想過結局竟會是這樣,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怎能接受如此殘酷的現實,包括你、我、信帆和全班同班。

本週一放學後的足球比賽,同學們有的是期望,球隊有的是必勝的把握。在放學的時候,在球隊準備更衣的時候,訓導處竟然急召信帆,我仍記得當時信帆對大家說:「現在是關鍵時候嘛,還是去訓導處?!待我贏了以後再算吧!」不料在比賽開始不足五分鐘時,那個面目可憎的筠姐和訓導主任便來到球場中止了比賽,硬要捉走信帆到訓導處,當時我們全班都強烈不滿,但卻無可奈何。我想這一定跟上星期六的拍照事件有關。

我們只好要後備上場,球來球往,我也不知道進得了多少分,我的心早已跟信帆一起到了訓導處,其實我是蠻喜歡他的。

比賽結束了,信帆還沒有回來,所有同學第一時間走到訓導處門外等他。不久,他從訓導處出來,牽起嘴角問:「比賽怎麼了?」於是大家都異口同聲地道:「二比一,我們勝了!」我又問他:「他們拿你怎麼樣?」只聽他笑著答道:「甚麼也沒記,只是聽了大堆『廢』『唬』之言罷了。」只聽又有人道:「被他們如此轟炸一小時,我寧可被他們記一個缺點好了。」

說著說著,我們便解散了。我回家去,而聽說他們則到某處慶功去了。

到了星期二,信帆並沒有上學,打電話到他家裡也沒有人接聽,令人非常掛心。

那天不知怎的心血來潮買了份報紙來看,頭條是「西環飆車少年被貨車輾過立斃」,然後有人打電話告訴我信帆撞車死了!

我知道信帆每當不愉快的時候便會到西環開快車,我知道贏球的那天信帆並不如外表那樣高興,我知道這場比賽對信帆來說是意義重大,無法親身參與的他有著說不出的遺憾和失望,我知道……其實我甚麼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上週六我就不會要信帆一起拍照!如果還有如果,我們都不要進入如此一間金玉其外、唯恐天下不亂、要把天下所謂壞學生都趕盡殺絕的「名校」去了。

其實,我現在還是不太相信信帆已經跟我們陰陽兩隔。或許,他只是沒有回學校幾天罷了,或者,他只是提早去了外國罷了,然後我可以想像他很快便會再出現在我們面前,跟我們說:「我只是跟你們玩玩而已!」……可是,這個玩笑是不是太大了……

星期五,足球比賽頒獎,可惜信帆已不可能親身捧起獎杯了。在台上,我所看到的,是報紙上那張照片,那張拍著白色小綿羊倒在血泊間的照片。

   

評:

這件事對大家的打擊也很大,我也很遺憾,葉同學的遭遇的確令人惋惜萬分。

希望所有同學都能盡快從悲傷中重新活起來。



*  *  *  *  *


(九)  

「甚麼?你真的在筠姐面前如此罵她?」同學們聽完黃少明在訓導處的經歷後,都又驚訝又讚嘆:「嘩!你真是我們的大英雄!我們向你致敬!」

「小明。」張偉強不好意思地向黃少明致歉:「不如我跟你一起到訓導處解釋,這件事真是與你無關。」

黃少明似乎並不當作甚麼一回事:「算了吧!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她要置我於死地,你如何解釋也沒用,更用不上再白白賠掉你,以及鄰班那位同學。」

張偉強盤算著,雖然黃少明實在說得對極,但要好兄弟當他的替死鬼,他一定會內疚一輩子:「或者她肯聽我們解釋呢?或者這次有奇蹟呢?無論怎樣,我們都應該先試一試!」

黃少明搖搖頭:「這不是真相的問題,真相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在針對我!要把我弄砸!」

張偉強知道黃少明最近心情不太好,萬念俱灰,於是也再沒有說話,黃少明繼續被同學們圍著,談論他的「英雄事蹟」。

張偉強獨自走出課室,突然想起上午數學課結束後,楊杏眉曾對她說:「這件事我暫時也想不到該如何處理,如果你想到甚麼,或有甚麼需要幫忙,隨時找我!」然後,張偉強竟不自覺地走向教務處。

話分兩頭,在教務處內,當楊杏眉告知李峻文這件事後,李峻文第一個反應便是:「天啊!怎會有個這樣的大麻煩?!」

楊杏眉苦著臉著對他說:「你不要這個反應好嗎?你快點想想有甚麼兩全其美的法子吧!」

「筠姐都已經記了黃少明大過,已沒有可能改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還是專心去教好書吧。」

「你不要這樣不負責任好嗎?如果當老師只是在教壇上照本宣科,誰不懂當?你關心一下你的學生好嗎?」

「唉!筠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你現在說黃少明是無辜,那即是說筠姐錯了,那時她下不了台,又不知會怎樣發瘋了!」李峻文凝視著楊杏眉枯萎的眼神,又道:「世界上無理不公平的時情太多了,學校如是,社會如是,我們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楊杏眉沉默,可能,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情,甚至變得盲目。

突然,一位教師走過來劃破沉默:「李sir,你班的張偉強可能犯事了,剛剛看見他被梁主任抓進訓導處。」

原來,張偉強在走向教務處的途中,碰上了梁燕筠,然後不知哪來一股勇氣,竟向梁燕筠自首:「漫畫是我帶回來的!與黃少明無關!你要抓便抓我吧!」

梁燕筠當然不會錯過這大好良機,但卻不能承認自己抓錯人,於是便把張偉強抓到訓導處,罵道:「你竟然編出這個謊話來替黃少明脫罪?!我不會相信你的!你要知道,欺騙師長的罪可不輕的!」

「那些漫畫的確是我帶回來的!做錯事便要承認,我可不像某些人怕下不了台而不敢承認!」

梁燕筠知道他在暗罵自己,正想好好教訓他一頓,豈料此時楊杏眉和李峻文撞門而入,楊杏眉喊道:「你現在相信了吧!我上午所說的另有其人便是他,現在他來自首,你卻又而說三道四,仍要冤枉……」

梁燕筠打斷她的話:「你以為你是甚麼?!竟敢如此對我說話?!我知道你唸中學時已經對我很不滿!但你身為老師,希望你能做一個尊敬長輩的好榜樣給學生看!」

楊杏眉氣上心頭,激動不已,眼裡又閃出異樣的光芒,一副想吃掉梁燕筠的模樣:「哼!你別以為我很稀罕在這裡教書!每次一看見你,我便替那些無辜的學生感到心疼,你……你漠視學生!你竟然害死自己的學生而毫無感覺!你…..」說著說著,楊杏眉已控制不了抑壓了八年的情緒,她眼中的光芒化成淚珠懸在眼角,腦中浮起一張白色小綿羊倒在血泊間的照片。

突然,「拍」的一聲,楊杏眉竟然重重摑了梁燕筠一記耳光。

訓導處的空氣立即給凝住,在場四人都嚇得呆了。張偉強想不到漫畫風波竟會演變至這地步,李峻文想不到八年前的意外竟然對楊杏眉影響得如此深重,梁燕筠想不到竟有人如此大膽令她受如此侮辱,連楊杏眉也想不到自己竟有如此勇氣。

最先開口打破冷戰的是李峻文,他先向張偉強道:「快要上課了,你先回課室吧!不要再編故事來瞞騙師長了,這次初犯,先原諒你吧!」

張偉強剛才在訓導處待了一會,已知梁燕筠並不會撤銷黃少明的紀錄,而且現在這裡的氣氛如此僵持,他也不敢久留在此,於是便點點頭,然後離開了。

李峻文又恭恭敬敬地向梁燕筠道:「梁主任,對不起,杏眉只是一時氣憤,失去了理智,你大人有大量,原諒她吧!」

「應該道歉的不是我,是她!」說完,楊杏眉便帶著仇視著梁燕筠的淚眼,快步跑離了訓導處。接著,李峻文亦迅速追了出去,空留殺氣騰騰的梁燕筠於死寂的訓導處內。

楊杏眉一口氣跑到教務處內自己的位置,心中不知是甚麼滋味,她只知道如果自己再待在這裡,一定會崩潰,於是便不停地收拾東西。李峻文見後便阻止她道:「你冷靜一點好不好?!那件事已經發生這麼久了,你就不要再去想了。」

「有些事發生了便是發生了!死了便是死了!無論距離多久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楊杏眉斬釘截鐵地道:「你不用理我!我在做甚麼我自己清楚得很!麻煩你幫我告訴校長,我教不下去了,他另請高明吧!」

李峻文呆呆地問道:「你再考慮清楚好嗎?」可是,楊杏眉並沒有回應,也沒有正眼望過李峻文,便輕輕地離開了。

李峻文只能默默目送著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是不是也開始枯萎?

楊杏眉駕著車,在小城內漫無目的地徘徊,小城仍然平靜如昔,和諧如昔。

世界存在太多無理不公平的事,學校如是,社會如是,人們從小便在學校內習得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所以小城太平得很,無紛爭之聲,無抗議之聲......

最後,楊杏眉駕車走上主教山,痴痴地凝望著夕陽映照的西環。

今天的夕陽,像一個流血不止的傷口,把天空、湖水都染得鮮紅。

小城,在血泊間,飄浮不定。

 
~~完~~

You Might Also Like

0 comments